去人间（组诗）

　　陪父游

　　父亲的轻度脑梗

　　把他的活动圈在一千米内

　　这是雨后初晴的郊外

　　驱车第一次远行

　　父亲状态蛮好

　　母亲说从未见他如此开心

　　他时儿柱着拐杖

　　时儿拿起舞弄几下

　　他走一会歇一会

　　身体依然晃得厉害

　　倘若来一阵大风

　　定能将他吹倒

　　我一直陪在身旁

　　在想，两年前

　　他的酒量何其大

　　他的力气可了得

　　仅仅只是两年前

　　去人间

　　88岁的父亲第三次脑梗死

　　活过来后，不再认识我，和这个世界

　　一个长满皱纹的婴儿，他生养的儿女

　　更像他的父母：教他说话、打手语

　　为他更衣，擦去身上的不洁

　　他断绝过去，从前的苦

　　与他无关，又像没有吃够

　　还要重吃一遍。对旧事物重新认识

　　让旧瓶装新酒，老树发新芽

　　把一万年前的太阳说成是新的

　　给花草重新命名，建立新秩序

　　轮椅上装着伤残老旧的零件

　　他豁出一条命，再次去人间

　　倔强

　　——大年三十陪父亲在医院

　　不走路，这是你的坏脾气

　　不说话，这是你的硬骨气

　　用胃管吃饭，这是你的新本领

　　躺在医院不回家，这是你挑战命运的胜利法

　　用意都很深：人间苦乐还没吃够

　　见上帝的事何必这么急

　　年轻时，你是强者

　　如今倒在病床上，你依然不甘示弱

　　你用目光对我说，不信，拿酒来

　　奢侈

　　多好的阳光，寒冷被逼退了几步

　　虫鸟闻到被冬阳烤香的空气

　　枯草忽然有了返青的想法——

　　老父亲躺在医院，似乎嗅到什么

　　“一定是阳光!”我忽然有了扶你出门的想法

　　当然不是去爬山、看风景，是在楼下小道上

　　一步一步慢慢挪，去晒晒皱巴巴的皮肤

　　院里有片小树林，你一定想跟小鸟说说话

　　而你躺在床上，不言也不语

　　“去走走吧!”如今连想法都那么奢侈

　　让我有了难以弥补的内疚和痛苦

　　阳光真好!可我再也无法让你回到过去

　　听你用颤抖的声音，说说我淘气的童年

　　看你生气看你笑，看你喝酒和猜码

　　那时我们爱你又怕你，从未担心你会老去

　　我终于替代父亲

　　春风只是忙于吹开花朵

　　忽略了青草下的那座坟

　　我也忘了

　　那天我从镜前走过

　　心里咯噔一下:爸

　　泪水模糊了眼眶

　　“他离开快十年了”

　　妻的手落在我肩上

　　“你越来越像他”

　　“春天也有轮回”

　　风吹开了坟前的小花

　　“我终于替代父亲

　　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