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无处不在的悲喜[组诗]
《天空》
长久地望着天空的人
如同在寻找某个不现身的对话者。
肯定有这么一个对话者
用云的变幻，用飞鸟的弧线，用巨大的空
在交换一个仰望者的悲喜。
上苍给每个人安排了这样一个朋友
在头顶。看不见，却时刻都在
只有他战胜了明亮与昏暗
为想象提供全方位的旅行陪伴。
为了找出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
我曾在衡山最高处，迎着日出狂奔
仿佛天越来越亮
他就会越来越清晰。事实上
他也在跑向我，跑成了我眼眶溢出的泪水
而我的灵魂
跑成了他洒落在庸常里的光。
《春天的路上》
一朵花死了，死于
过于铺张的美。
它没有未了的心愿
紧随着，还有更多的花
屋檐下的，山坡上的，悬崖边的
模样差不多的花
安静地离开。
春天的路上始终拥挤
生死，来去
仿佛身体的抽离是另一种开始。
无论命运给予什么样的容器
世界终将流泄。
我相信沉默寡言的事物
有更可贵的真诚
被风吹向远处的花瓣会消失
就像山里小庙的钟声
带走了黄铜的密语
怀着对时光的祝福与力量。
《鸟的无限》
一只鸟是有限的。
如果一片绿叶是一个句子
一只鸟读到的春色这首诗是无限的。
它向往的天空，蓝色的崩溃
与被云朵移动的想像是无限的。
林子里的鸟，用啼声
赠寂静以虚构的涟漪。
有人懂得寂静有限的幽暗，
只有极少数人收藏了
寂静无限的光亮。
走在树林里的人
是该信任眼睛还是耳朵?
一滴雨水将要坠落之前
样子雷同固定在黑色深渊的星辰。
它收留过一只鸟羞怯的闪电
隐藏过一只鸟无限的悲欣。
《墨水》
当一滴墨水说爱
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缺陷。
它被波澜与沸腾鼓舞
仿佛同时得到了大海与火山。
那成为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的墨水
你要珍惜，它是认真的。
那污渍般抱着你不放的
要善待它的慌乱，它的想法比结果要美。
一张白纸打开的寂静
那么轻、那么薄，像雪的一具灵魂。
当墨水遇到白纸
也许很难假设关于爱，完美的表达
相对于白纸，是一塌糊涂的混蛋
还是落在纸上的诗人。
《梅》
天空低垂，大地静默
我们在南湖的路边数梅树。
一棵、两棵、三棵
如同在向想象的大雪告别。
春雨下了整整一夜
树上的梅花越来越少。梅树的驿站
渐渐只有小鸟歇脚
它们偶尔的啼声，簌簌落在草丛
这是时光中没有形状的梅花。
旁边的湖水，见到了梅树最美的时候
也经历了植物界凄凉的别离。
几瓣零散的梅花，星辰般嵌在湖面
这最后的燃烧
闪烁尘世无处不在的悲喜。
《想起一个人》
桃花被池塘摸到发烫的额头
再多掉落一两瓣
可能意味着寂静的煮沸。
是什么让一面山坡不知所措
有些乱。那只飞得很低的燕子
把小雨剪过之后，更乱。
远处的山在向近处的山告别
那么慢，好半天了
似乎并没有迈开脚离去。
草木皆染上这种情绪，它们簇拥
一条小路，看着它失踪。
这种失踪不久后归来的人会带回消息
春天想起的
并不是这个人，春天想起的人
已经被闪电带走，只留下背影的钉子
锲在时光里。
否则，天地间的辽阔
会被当作一个词轻松被带走。
《爱上他》
他要一本正经给自己上一课
以一个自己，告诉无数个自己什么是爱
他想象风解剖玫瑰的芳香，这背后
有未能掌握的，美丽事物深藏的危险
他羞于说出无力这个词，越是虚无的东西越重
以至于内心流畅，说话结巴
他以习惯为秩序走一条窄路
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他遇到构想的月亮
他担心水中的泡影胜过海的潮汐
细小的破灭，更容易成为国王的慢性病
他得到的，宫殿、琴弦，孤独的庇护
他失去的，颤抖、眩晕，江河的摇曳
请在阅读中追赶他奇迹般的灵魂，接受他
隐藏于纸中的惊涛骇浪与无痕的碎裂
《草籽花》
在乡下，我们把紫云英
叫草籽花。
就像邻居的老人们
称呼那些开奔驰、宝马回来的人
二狗、小禾。
那些没人管的草籽
朴素、低调，雪下那么多次
那么久
竟然没有冻死。人世间，再贱的事物
也可以坚持到奇迹出现。
这小朵的花，开得多么用力
田野辽阔让它们显得特别整齐。
整齐得如同太多小手
争先恐后举起
把大地当作课堂
等着春风发现，等着被点名。
牛蹄践踏下也灿烂
犁将泥土翻过来，将灿烂覆盖。
成为土地一部分的草籽花
把眼睛里的光芒交给桃花、李花
继续无拘无束地开。
所以啊，人间没有真正的下落不明
一种花会得到另一种意义的盛开。
仿佛在路上遇到的这拨人
原本就是已经离开者的亲人。
《春天有美丽的肉身与洁净的灵魂》
春天的想象，在掏空自己
掏出一场雪的涓流、石头的火焰。
风筝与燕子交给天空的
是对美的一次又一次裁剪。
仿佛任何人将自由、无穷默念一遍
就可以融入并得到。
颂词向着春天奔跑。
这看不见的奔跑从未跑出过一个诗人的心
要允许词语不成为墨汁，不落于纸。
风将世界吹绿
一滴水把悬空的湖泊赠给一朵花。
有些事情是可以相信的，譬如爱
譬如，爱的内部结构类似春天的花园。
《春天知道，爱是触手可及的事情》
一座山在醒来，先是一裸树
悄悄地伸了个懒腰
而树是被自己身体里爆出芽的绿叫醒的。
走在路上的人头顶冒着热气
低飞的燕子让他看到天空微微颤了一下
油菜花里的村庄与时光也颤了一下。
顺从春天的不止这些
从乡村到城镇，从南方到北方。
我敢说
春天成了唯一的执政党。
这个时候，世上如果存在偏僻
也是春天心脏部位的偏僻。
一只蝴蝶几乎抛弃了自己有限的重
马上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我与春光，在重写同一首诗
以一个从内部点亮的比喻
作为献礼。春天知道
爱，是一件触手可及的事情。
雪还在下
但融化已经从落地的那刻开始。
《桎木潭记》
鸟的发声器大致如这峡谷，时曲时张，
时宽绰，时窄小。
你能看到声音出发的天空是当然，
你看不到天空同样是当然。
而天空的云朵，可能是一只鸟心情的附产物。
鸟声有动态流淌，静态悬挂。
一池，一汪，一掬。
一树一枝，一丛，甚至凝固在半张叶子上
把风缩小且赋予抒情气息。
它配合着光线移动溪流与丛林。
石级的修建者破译了一些鸟语。
我们在音乐课里散步，快一点或者慢一点
都在众鸟的音阶上。
我牵着你的手时，心里边的小鸟也在唱。
时光也在唱着自己的到来。
《麻雀的啼鸣融入更幽深的安静》
我的祝融峰，在时光的高处
在昨天的头顶。它得到了永恒的苍茫，
来自我内心的孤独与安宁。
湘江扭动身腰。远方被山峦贴上起伏的寂静，
风无法停下脚步
犹如忙于清点坠于尘埃的命运。
在所有的诉求中，一条山路最终圆满。
穿过乱石，丛林
完成自己的抵达与众生的抵达。
我的无数愿望，陪伴着进香的人们。
无数个我接受上苍的馈赠
唤醒身体里的智慧、力量与光明。
夏天汹涌，衡山深沉。我的自言自语
即为赞颂。钟声如落日隐起辉煌，
麻雀的啼鸣也融入更幽深的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