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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九章

时间:2019-12-02 14:01:11 来源: 中国诗歌网 作者:陈先发

  1

  铁轨切入的荒芜

  有未知之物在熟透

  两侧黑洞洞的窗口空着

  又像是还未空掉,只是

  一种空,在那里凝神远眺

  在“空”之前冠之以一种

  还是一次?这想法折磨着我

  在我们的语言中

  “一次”中有壁立

  而“一种”中有绵长

  没人知道窗口为什么空掉

  远行者暗自立誓百年不归

  火车从裂开的山体中穿过

  车顶之上是漂移的桉树林

  雨中的桉树青青。忧愁壁立

  忧患绵长

  2

  蓊郁之林中那些枯树呢

  人群里一心退却

  已近隐形的那些人呢

  窗外快速撤走的森林让人出神

  雨中的,黑色的

  巨型森林单纯专注如孤树

  而人群,像一块铁幕堵住我的嘴

  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看上去又像我从不

  急于回答自己

  几个小时的旅途。我反复

  沉浸在这两个突发的

  令人着魔的问题之中

  以枯为美的,那些树呢

  弃我而行又永不止息的那些人呢

  3

  塔身巍峨,塔尖难解

  黑鸟飞去像塔基忽然溢出了一部分

  黑鸟在减速的

  钢化玻璃中也在

  湖面之灰上艰难地移动自己

  湖水由这个小黑点率领着向天际铺展

  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它

  冷战之门,在那里关上

  黑鸟取走的,在门背后会丧失吗

  当高铁和古塔相遇在

  刹那的视觉建筑中

  数十代登塔人何在

  醉生梦死的樱花树何在

  映入寺门的积雪何在

  我只剩这黑鸟在手,寥寥几笔建成此塔又在

  条缕状喷射的夕光中奇异地让它坍塌了大半

  4

  高铁因故障暂停于郊处。一种

  现实的气味,一个突如其来的断面

  石榴树枝在幻觉中轻柔摆动

  风的线条赤裸着,环绕我们

  小黑狗恹恹欲睡

  旧诊所前空无一人

  暮光为几处垃圾堆镀上了金边

  没有医生,没有病人,没有矛盾

  渗着血迹的白衬衫在绳子上已经干透

  我拥有石榴趋向浑圆时的寂静

  我的血迹,在别人的白衬衫上,已经干透

  5

  旷野有赤子吗

  赤子从不来我们中间

  瞧瞧晨光中绿蜻蜓

  灰椋鸟

  溪头忘饮的老牯牛

  嵌入石灰岩化石的尾羽龙

  瞧瞧一路上,乱石满途而乱石自在

  紫云英葳蕤而紫云英全不自知

  轻曳的苦楝,仿佛有千手千眼

  它们眼底的洁净、懵懂

  出入废物箱的啮齿类动物

  它们眼底的灰暗、怯懦

  全都是我们的,不是它们自己的

  语言拥有羞辱,所以我们收获不多

  文学本能地构造出赤子的颓败

  我们不能像小草、轻风和

  朝露一样抵达土中漫长的冥想

  车厢外,这些超越了形式

  的身体炙热、衰老、湮灭

  这一双双眼睛周而复始

  这些云中

  和泥中的眼睛

  6

  那个孩子坐在土中做梦

  看见自己和一个小伙伴在荒山夜行

  受到惊吓,把手电筒扔出好远

  手电筒在满是大石头的坡上滚动

  喷涌的光柱胡乱切割着春夜的

  黑宝石。棱面上折射的光令他目盲

  他死之前,我最后一次到B地看他

  生意上的接连挫败让他病体枯竭

  我坐在那儿陪着他

  给他讲述一座座荒山的名字

  我知道光线已不在我们手中

  躲在墓碑后出汗的身体,再回不了体内

  会有一股稀有的蛮力

  把我们吞入曾经的那个壳中吗

  在那里,吮吸黑暗。旧电筒之光在

  大石头中兀自滚动。许多年。凝成那诗句

  7

  在密室中听她唱歌

  为她拉上厚厚丝绒窗帘

  写了三年,只唱一次。说罢她就

  把涂抹着词谱的小本子烧掉了

  我坐在慢慢升起的椅子上听着

  脑中有朵孤云

  静静悬在那儿

  歌声像泄密的沙子堆满了走廊和

  贮存白炽灯、古籍及冰块的书房

  很奇怪,我从灯罩下的淡淡阴影

  而非她的喉咙,从她灰鹤一样

  的细脖子而非她的美貌中

  获得了满足

  那歌声攻击,又压抑,在四壁回旋

  你好,回程中的春雪

  你好,伤口

  孤云多年闲挂着

  她从未触碰到那儿

  8

  路灯照着一小块扇形

  的雨点,幽灵般闪亮

  大部分旅途是黑暗的

  运气好时

  有个一言不发的邻座

  钥匙开启某些东西

  有些眼睛凉下来

  看见困顿又静谧

  的雨点

  坐在,另一些

  雨点之上

  雨点剥开

  几条肮脏街道的生活剥开

  灌木丛上拂动的白塑料袋犹似白绫

  一些名字野狐般失踪

  我曾有怎样一双眼睛,现在不在了

  B地依然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控

  接下来还有糊涂的几十年是

  四海一家还是独守

  一隅,没人这样问过我

  9

  木门在夏季暴雨的击打中变形

  父亲每次进来,先得狠狠踹上一脚

  门外树梢的月亮越过他的

  肩膀一下子抵到我的额头

  这是我对月亮最初的印象

  基于它呈现的苍白和虚无

  我们在此失去的可能更多

  父亲死去十一年了

  我竟然一次也没梦到过他

  不悬于任何一根钉子的月亮

  不依靠任何事物而成的恍惚

  滋养着我们慢慢对应

  写作最深的迷人之境

  是逝者伴随我们完成从

  A地到B地的徒然迁徙

  父亲高挂于途中任何一处

  干干净净的风吹着

  我们从它的空心一次次由云入泥

  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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