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花园中心(组诗)
饮酒
是谁酒杯中洒落的那滴
高悬成孤绝的银河
并让有关银河的文字
在纸上踉跄成酒鬼
是谁生而潦草,饮衣袖中的清风,朗月
直至把自己饮成空山,草庐
藏不住虫鸣,炊烟
是谁在路边的烧烤摊前,像我的大哥
大声说:来来来,干掉这杯
他必定已从杯中喝出
草一样的家族史,良药一样的理想主义
以及黄金的猛虎一样的生活,命运
是谁在追问,芸芸众生
是否是月亮的酒坛子里抛洒出的那一滴
滴……实质是他把自己喝成季节边缘孤独的叶子
让后半夜的霜风啮噬
如今,谁会把天下人的苦难当酒来饮
直饮到口吐鲜血
致父书
他说:坡头的庄稼已经熟透了,我去摘些
他走出庭院。苹果树早枯死了,枝头
还残留着苹果花细碎的香味,像他草帽上漏下的
星星点点的阳光
枝头的苹果,无关伊甸园和蛇
他暗恋过的那枚苹果,曾是天堂的花园中心
使他沦为孤独的岛屿
那时他眼睛清澈,天地混沌是后来的事情
他经过家后面的二环路,看着飞驰的车辆
他说:太快了……我们那时的生活、幸福和伤悲
老黄牛般缓慢。经马家坟
那些随意排列的墓碑,无数道门
他因疲惫坐在路边点上支烟,吐出的烟雾
暗合他的一生。再走段崎岖的山路就到了
他曾用那双粗糙的手从那块土里刨出我们贫瘠的生活
他回来时,头顶大雨
他回来时,拖着他那条瘸腿,里面常年燃着熊熊的火炉
熬着药罐子
他回来时,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像个泥人
仿佛这是他拼尽一生,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讲述
四十多岁,面部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
自从那个男人跟着年轻貌美的女人跑后
这些沟壑,时常有洪水猛兽出没
手指,像枯死的松枝。栖过鸟类,繁星
落下过纷纷扬扬的大雪
年轻时瀑布般的长发,此刻,像荒原上的野草
或者,就是她手里扎成捆,喂养牛羊的草垛
她说起她的大女儿——她不听我的话
这年代爱情不能当饭吃
她的婆家穷得盐巴都吃不上……死姑娘,要后悔的
我是指望不上她了
她的大儿子在东莞的电子厂打工,已成为工厂的
某个零件。她说:他的心肠硬啊。不给我打电话
只有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败得滴水不剩后
他才记得我这个妈,这个连救命钱都刨给他的妈
说完,她把浑浊的目光投向她十岁的小儿子
那是泰山般沉重的目光
离开村庄时,照亮坍塌的泥墙,坑坑洼洼的小路
和皱巴巴的狗吠声的,是一轮满月
比这个逼窄的村庄大。那样亮那样暖
让人低下头都不好意思悲伤
午后
风吹来时,不远处穿过密林打在草丛中的阳光
像海水泛起的波涛。哑巴像破旧的船
从草地的那头划过来。嘴巴里啊啊啊喊叫
没人听出他的声音,类似海藻,水母,还是鲨鱼的形状
一个大腹便便的人边把锯子递给他,边指着一棵树
哑巴接过锯子蹲下——那样专注
仿佛要在棵树里找到笔,纸,族谱……
其实他最多能找到口粮
近处的廉租房里,一个年近古稀的女人
单薄得像面值最小的纸币,有些皱和脏
正哽咽说:昨晚我的儿子提刀追我……我不敢回家
旁边有人说:提刀追你的不是你儿子,是穷
她背上背着的小女孩,一直盯着窗台上盛开的百合花
那双眼睛,仿佛触角伸进花蕊的蜜蜂
当她的目光从百合花上缩回后,她看世界的目光
一定充满了糖的光芒
薅草的女工
枝头跳跃的鸟,像天空中运行的天体
鸣叫声,密密匝匝的雨林
太阳光穿过雨林,落在女工身上。橘红色的阳光
使女工看起来像瓣刚剥去皮新鲜的橘子
尽管上了年纪的女工,荒芜多年的脸
无法揣测出之前的葳蕤,如一个多么隆重的日子
她蹲在樱桃树下薅草,从早到晚
仿佛在把一生中辽阔的时间一点点薅光
把生活和命运里的草薅掉
薅草的女工,薅到树的阴影,就用两粒
在人间用旧的目光把它照亮
薅到地心的火焰,便有了向上的,温暖人心的力量
薅草的女工,那样卖力,汗水把额头和衣服打湿时
她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油炸食品
一定不是为了端上上帝的餐桌
她从山脚薅到山顶,又从山顶薅到山脚……不停地薅
像极了西西弗斯手里推动的那块石头
致云宝
车出云南时
你发微信来说,我们的车被撞了
一辆大车,正对着撞在我坐的位置
吓死我了。还好车上的人……
我能感受到你怕的深渊,像斧头劈向内心的雏鹰
那辆突然撞来的大车,上帝掷出的骰子
有关意外、生死、绝别……
那时,我好想对你说,世事皆可原谅
别丢下我,人间已这般辽阔,薄情
车到贵州时,你发来一张云的图片
你说,外面的黑云是我们这一生
被生活和命运弄出的阴影;云遮挡的太阳
是我们向往美好的初心……我回了句赞同的话
却不禁想起,在达依乡某个坡头
风吹乱你的头发,吹动我的心,吹我灵魂的荆棘
风中宏大叙事,枝头的樱桃花
飞蛾扑火般纷飞
她说
她说,如果是因为我你就别回来了
我听出她患了重感冒,沙哑的声音仿佛沙尘暴
她看到我时,开心得像个孩子,一匹草原上撒欢奔跑的野马
我把药递到她面前,说,吃下去就好了
她说,我不吃不吃不吃……像极了小时候怕吃药的我
此刻她头顶花白的头发,如山顶的积雪
散发出碎银般的光泽,我眼睛的大海动荡不安
她说,我找算命先生给你算过,你是文曲星下凡
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我刚生出你,太阳刚好爬上山头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她总是当着亲人们这这样说
他们像听某种神谕。但我不过是个小职员,领着微薄的薪水
勉强糊口度日。为了生活,掏光所有智慧
并像驴一样,将力气和心血耗给生活的磨盘
冬天来时,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蝶蛹
站在院子中央仰望天空的星星
好像要在那里找到一个温暖,和她在人世对应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