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地下的城摞城
中原的头顶悬着一条黄河,
飘忽如丝路,
凶险似利剑,
水夹泥沙冶炼着刚和柔。
在所有的古籍中,
它没有标点符号的堤坝,
如果说泛滥是文化的必然,
那么,当我进入开封,
停步在
为旅游业仿制的龙虎狗三头铡刀前,
我能想象,
倒影水面的铁塔抽搐、扭曲的
泪光,包含了多少暴虐。
每一次黄河决堤,
就把一座城从人间抹去,
几十万条生命铸造一层地狱。
在我脚下的土里,
有六座城,城与城垒叠;
六层死亡:一层层绝望与挣扎。
之前几十秒他们还鲜活在
最大的繁华,
清明上河图的实景里:
货物重压着午后,
酒旗云集了紧张和慵懒,
新娘的花轿抬高了拱桥的春色;
生锈的士兵梦见,
驼队运来异域的消息;
快乐,船只般在账簿上递增。
很快,受惊的马蹄
踢开城门,不设防的菊花,
随意践踏路面;
我想告诫的是,
自然的报复与人为的灾难之间,
横亘着一条底线:文明;
可事实无数次见证,
恶之手骨骼粗壮,
它们挥舞蛆虫般蠕动的汗滴,
扒开杂草丛生、浑浊庸俗的河堤,
放出吞噬爱与呼吸的绞索,
这只以人为食的恶手,
无不沾染了权力的狂怒,
和麻木的愚蠢:
从秦帝国的铁军到闯王的乌合之众,
相隔两千年,目的和操作技术
几乎完全孪生,
并且,毫无禁忌。
当徽宗的宫殿,
在滔滔汪洋中,
留下最后一瞥瑰丽,
屋脊上千百只飞舞的白鹤,
瞬间变成遮天蔽日的乌鸦;
富庶就这样通过暴力,
转换为饥馑;
肥沃疯涨着茅草,
记忆就这样被尸骨埋葬。
当日出日落的繁殖系统
又一次刷新大地;
慢慢地,鸡鸣在废墟上
搬运市声;雨,
洗去晚霞的血腥;
小吃的吆喝从老街传入巷尾,
只是口味略显急躁;
木匠们又开始用新木材
制作老式风俗;
然后,遗忘蔓延,
历史紧锁自己的嘴,
山水花鸟继续刺绣。
喧闹的鼓楼夜市,
溢出烧烤的啤酒泡沫,
这酣畅、尽兴的河南梆子,
让我不禁疑惑,
苦难该怎样沉醉?
灵魂为什么举杯?
我问那些财产,
我是不是盗墓者的同伙,
可我挖掘到的却是
地下的中国,它哭泣着。
202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