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千里“南宋理学路”(四)鹅湖之会:千古一辩 和齐同光
南宋乾淳年间,朱熹、吕祖谦、陆九渊等南宋理学家们在浙闽赣间穿梭往来、论学问道,隐约闪现出一条连贯千里的“南宋理学之路”。淳熙二年(1175)春夏之交,吕祖谦入闽访朱熹,过三衢,游五夫里,合编理学巨著《近思录》,主持“鹅湖之会”......
这条理学路,赋予山峦水色新的生命,熠熠生光,弥久不衰,成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笔丰富可观的遗产。
这趟载入中国思想史的风雨行程,有《入闽录》为记。800多年后,我们读吕祖谦《入闽录》,重走这条“南宋理学之路”。追寻先贤踪迹,探访浙学渊源,体察理学体系构建中浙学的贡献。
鹅湖山何其有幸,迎来了从福建迤逦而来的吕祖谦。
800多年前,在吕祖谦的穿针引线下,强调“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的朱熹与主张“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陆九渊兄弟,在此吟诗唱和、相与激辩,展开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学术辩论。 因为“鹅湖之会”,这里成为理学圣地,流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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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当我们沿着吕祖谦的足迹,翻越武夷山分水岭重访铅山鹅湖书院,诵读这些刻在建筑或石碑上的文字,依稀可以触摸这场千古之辩绽放的思想火花,感受到“四先生之在间,如祥麟威凤”的圣贤气象。
故事要从南宋淳熙二年(1175)初夏说起。
浙东大儒吕祖谦与朱熹同游五夫里,编成《近思录》后,起程返乡。朱熹依依不舍,一路相送,来到江西信州鹅湖寺。出发之前,吕祖谦欲调和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的理论分岐,遂写信送往金溪槐堂,邀请陆氏兄弟前来相会。
彼时,湖湘学派、事功学派、闽学、婺学、心学,如群星璀璨,各放异彩。朱熹与陆九渊作为当时大儒,全国知名学者,为“一时之瑜亮”。
朱熹认为“理”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在认识论方面,他强调“格物致知”,“格物”即探究事物的原理,“致知”就是获得知识,他在教育上主张博学穷知、联系实际,做到“有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辟其实”。 陆九渊则认为“心即理”,“致知”可以“不假外求”,只要明本心就可以了,主张致力于“求诸本心”。
理学和心学观点迥异,各有千秋。是时候攒一个局,搞一场纯粹的思想集会,来一次灵魂的碰撞了。但在这种学术观点针锋相对的焦点时刻,要站出来调和兼容双方的观点,需要非凡的名望、学识与勇气。
吕祖谦像
吕祖谦肩负起了这个历史使命。
吕祖谦出身名门,家族世代簪缨。他之为学,既得“中原文献之传”,又拜林之奇、汪应辰、胡宪为师,博采诸家、皆收并蓄,是浙东学术思想界的“执牛耳者”。他之为人,心平气静、持平公允,容他人所不能容之论,忍他人所不能忍之说,学术风格“不主一家一师”,广揽博取集诸家之长,团结了一大批来自四方不同学派的学人。他与朱熹和陆九渊都交往甚密,关系颇为融洽。
为什么把辩论地点选在鹅湖寺?这也体现了吕祖谦的大智慧。儒家推崇“中庸之道”,既然是一场公正和平的“高手过招”,地点选择自然也要不偏不倚。吕祖谦选择了福建建阳和江西抚州的中间地带,可以说是悄悄给两个争强好胜的人都留足了面子。大家都不在主场作战,或许也更有利于学术上“会归于一”。
因此,接到吕祖谦的信后,陆九渊兄弟十分高兴,欣然携弟子泛舟东行。而吕祖谦与陆氏兄弟的“私聊”,也在学术界“大群”激起千层浪。抚州知州赵景明、信州知州詹仪之以及江西、浙江等地学者纷纷前来,一时“少长咸集,群贤毕至”。
循着先贤的足迹,我们来到鹅湖书院。走过“斯文宗主”牌坊,踏石阶入讲堂,千古雄辩之声穿越历史在耳畔回响。
鹅湖书院
六月三日,春未尽,夏初临。鹅湖山风光旖旎,鹅湖寺热闹非凡。
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的陆九渊兄弟先出二诗,先声夺人。诗云:“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古今。” 诗中不仅张扬其“心学”,而且讥讽朱熹的治学之道是“支离事业”。
彼时,46岁的朱熹高举理学大旗,早在东南名声日隆。陆九渊如此夹枪带棒、含沙射影,朱熹颇为“不怿”。 但他还是压住心中的火气,慢条斯理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教人之法,应先致知而后存心。理生万物,心具众理。万理已具,并非万理已知,欲知理、得理,必先格物穷理。”
双方各执己见,唇枪舌剑,高潮迭起,“始听莹于胸次,卒纷缴于谈端”。
朱熹像
朱熹说,你俩认为万事只说一个“心”,只要“心”明白,就什么都明白顿悟、万事大吉,这难道不是佛家禅宗的学说吗?心学方法过于简陋,偶有所想就以为顿悟得道,延误了做真学问。陆九渊反唇相讥,你理学方法太支离繁琐,钻进书堆而被一些枝节问题所缠,丢了根本。如果说成圣必须先博览群书,那么尧舜之前,有何书可读?
“火药味”渐浓,辩论多次处于不欢而散的边缘。此时,吕祖谦成了这场盛会的“定海神针”。他凭着自己的广博学识、学术声望和人格魅力,自始至终都充当着双方的“裁判员”和“调解人”。
吕祖谦并没有表态站队,而是平心静气,“甚有虚心相听之意”,不时从中斡旋、开解、沟通,希望朱、陆二人摈弃己见,虚心相受。对双方的争议,吕祖谦给出了公正的评价:“元晦(朱熹)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子静(陆九渊)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 两位先贤都认为不失公允。
清人全祖望说:“小东莱之学,平心易气,不欲逞口舌以与诸公角,大约在陶铸同类以渐化其偏,宰相之量也。”正是吕祖谦善于倾听、敢于明辨、宽宏皆容的雅量与气度,促成了鹅湖之会的落地。
世人常以胜负论英雄。其实,鹅湖之会不是非此即彼的“角斗场”。
“鹅湖之会是一次难能可贵的学术尝试,是一场思想上的碰撞和交汇。吕祖谦全力促成这次盛会,是要调和理学与心学,从这两种针锋相对的哲学思想中获取具有普世人文价值的思想。”中国书院学会理事、鹅湖书院分管负责人叶正林说。
鹅湖之会后,四位先贤境遇殊异,但吕祖谦“和而不同”的愿景,却在无声中岿然显现。
朱熹在归途中,回味这次辩论,感觉很有意思,对陆氏兄弟的才思心生怜惜之情。过分水岭时,他观览山势水流,不禁触景生情,吟诗一首:“地势无南北,水流有西东。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顿悟也好,渐悟也罢,无非是道路不同,但殊途同归,目的都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陆九渊感动于朱熹的坦诚与大度,也进行了内省与反思,从此力戒粗心浮气,更加刻苦读书。淳熙八年(1181),他携弟子到南康军拜访朱熹,携手同游落星湖。朱熹一语双关地询问陆九渊:“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陆九渊深受感动,答曰:“宇宙无穷,佳客无数,只是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彼此引为知己,坦诚相见,毫无芥蒂。
观点虽异,主旨趋同;流派有别,而道归一。
鹅湖之会,引发了此后千年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学术繁荣。宋明时期,朱子理学和二陆心学都先后发扬光大,交相辉映,名噪海内。吕祖谦也与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家的交流中汲取营养,提高、丰富了求真务实、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深刻影响了“浙学”的发展。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吴光教授认为,“吕学”是浙学的重要源头之一。浙学诸子的思想倾向,“宗陆(王)而不悖于朱”,具有一种“和齐斟酌,折衷朱陆”的学术风格。各家各派在相互关系上并不是绝对排他、唯我独尊的,而是具有兼容并蓄、和齐同光的风格,从而体现了某种共同的文化精神——“浙学精神”。
如今,鹅湖寺早已不见踪影,但从四贤祠到文宗书院,再到鹅湖书院,古圣相传、灵光不掩。鹅湖之会所开创的互相尊重、平等对话、启智润心的人文之光,千百年来熠熠生辉。
千古雄辩声尤在耳,先贤之风万古长青。
对于鹅湖之会,吕祖谦不是参与辩论的主角,但他始终保持客观的立场,不党同伐异,不立场先行,温润而不失坚定,柔软而不失力量,彰显出君子坦荡荡的大儒风范。
吕祖谦在学术上体现的这种兼收并蓄、宽宏包容的精神,以及明理躬行、经世致用的思想,为后人留下了极其宝贵的文化财富。乾、淳以后,浙学的学脉、学理都发生深刻变革,追溯源头之一正是吕祖谦开创的“吕学”。
从江西信州到八婺大地,吕祖谦自成一座高山,巍然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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