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的智慧与万象
七弦琴,俗称古琴,它的智慧在历史的深处缓缓流淌。古琴中有山的关注、水的领悟、哲学的断想、思想的放飞、文脉的律动、文化品质与气象的生成……
晚唐连珠式“枯木龙吟”琴。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
古琴琴制智慧博大精深
古琴的琴制文化博大精深,其睿智令人称奇。
琴体集智慧于一身,广涉宇宙天地、天文历数、清浊虚实、阴阳万物、五宫四调、音韵律吕……可谓一床古琴博大精深,七根琴弦变幻无尽。
琴的身长以天文历数为比拟,琴体长三尺六寸半,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头部宽八寸,比喻一年中有八个主要节气;琴尾部宽四寸,则寓意一年有四季;琴弦定音为五声音节,是暗合五行“水、土、木、金、火”。琴体上圆下方以法天圆地方。古琴扁平、狭长的共鸣体为音箱,它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弦乐器共同具有的“梨形”共鸣音箱截然不同,象征中国古琴属于中华文明的独立源流体系。当然,关于琴制文化的表述见仁见智,琴制文化的情趣恐怕正在于不断的探索。
古琴维系十二律。一般来说,十二律就是十二个标准音高。十二律可分为阴阳两美。奇数为阳律,称为“律”;偶数为阴律,称为“吕”,故十二律又可称为“律吕”。在古琴的选材上,往往推崇“阳桐阴梓”,所谓桐木属阳,宜为琴面;梓木属阴,斫为琴底。二者合天地之道,有刚柔之义,实为阴阳相济。宋朝以来出现了“纯阳琴”,即琴的面和底皆为桐木所斫,在哲学智慧上,则是放在更大的时空中去进行“阴阳平衡”。
散音、泛音、按音三种音色是古琴的“地声、天声、人声”三声合一的智慧。散音,为地声,是左手不按而仅右手弹空弦的元音。泛音,为天声,即右手弹弦而左手同时轻点琴弦所发之声,如蜻蜓点水、飞鸟掠波、粉蝶浮花,实为“天籁之声”。按音,为人声,为右手弹弦左手同时按弦之音。散音、泛音、按音又有虚实之妙、清浊之分和“点线面”的智慧。
唐代伏羲式“九霄环佩”琴。故宫博物院藏
古琴重在演奏,古琴演奏中的智慧贵在动静相宜、神清气和,双手指法协调、音韵畅远秀润,节奏抑扬、缓急自如。指法连接“手势”。手势不仅是视觉造型,更直接影响演奏综合质量。明代《溪山琴况》详解“左右手二十势图”,以图释义,生动明了。右手十势为风惊鹤舞、宾雁衔芦、孤鹜惊秋、螳螂捕蝉、商羊鼓舞、飞龙拿云、游鱼摆尾、蟹行郭索、寒乌啄雪、鹰隼捷击,左手十势为秋鹗凌风、彩凤衔书、苍龙入海、鹍鸡起舞、文豹抱吻、鸣鸠唤雨、蜻蜓点水、蝶翅浮花、鸣蜩过枝、幽禽栖木,过目不忘,不言自明。
节奏的掌握在古琴演奏中至关重要。弹奏古琴,需多指配合,两手协调,或作或止,声韵相依,“拍前取气,拍后相接”。古琴演奏之趣还在于“高以下应,轻以重应,长以短应,迟以速应”“密处疏,疏处密”“七弦信手一时拂,金石错落齐铿锵”“十指生秋水,数声弹夕阳”“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音律之外求七情,万变悉从心上起”“声出五音表,弹超十指外”“莫道无弦有真趣,须于弦上悟无弦”……演奏时需调遣指法,巧用声韵,呼应高下,唤醒轻重,比较长短,表达迟速,疏密有致,指心相连,情生万变,须于弦上悟无弦。
古琴文化肖像丰富深刻
古琴的肖像是历史的,又是文化的。
古琴的文化肖像离不开琴学乐论中的美学哲学形象的描绘与塑造。琴学乐论是三千年琴史的理性思考、文化积淀和学识养成。琴学乐论的美学探索和中国思想史、美学史上关于美的本质、特征是相辅相成的。
近代琴学大师杨宗稷旧藏宋代松风琴。
孔子把“中和”之美看作最高审美理想,认为美取决于“仁”“礼”,主张“文质彬彬”“尽善”“尽美”,内容美与形式美相统一,美与善相结合。孔子的美学观在琴学乐论建立之初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老子提出“道法自然”“美恶相生”;庄子以为“天地有大美”“美者自美”,认为美有客观性和相对性;孟子有“充实之谓美”的观点,真善美相统一的思想开始萌芽;荀子的“全粹为美”“美善相乐”的思考,都对琴学乐论的美学建树进行思想支持。
中国许多思想家、哲学家、文艺学家对于美的认识和诠释也得益于操琴弄曲。古琴音乐建立起自己一套完整的美学、乐律、记谱法、弹奏法、指法等琴学乐论,常常使先贤古圣、思想大家“洞幽独微,豁然开悟”。细细梳理琴学乐论中的美学形象,不难发现“美学八象”:一是简约典雅,含蓄移情;二是清澹和恬,缓慢宽疏;三是雄坚速亮,丽奇宏切;四是气韵生动,意境深远;五是无声之声,知白守黑;六是枕水眠云,崇尚自然;七是琴以载道,彰显生命;八是品格高古,游神气化。
斫琴师在制琴过程中。新华社记者 李 安摄
琴学乐论中不仅有美学形象,而且有哲学形象。中国哲学史上的经典命题与古琴的哲学形象及其智慧息息相关。古琴自身的哲学形象亦是丰富、生动和深沉的。她简约得彻底,古拙得完全,又温柔得纯净,坚挺得铮铮。她善于隐居,长于含蓄,又为遇到知音而激奋,凝聚琴德而弘扬。她的力量不在于声音和动静,而在于文化与精神。她是内在地属于幽静与恬静,又为深邃的美学思想提供生存和发展的偌大空间。她显得亲和与友善,又总与中国文人的凌风傲骨、超凡脱俗紧密相连。
琴徽自有哲理。琴徽有无徽和有徽、明徽和暗徽、“徽法”和“准法”之别,掌握琴徽哲学,鼓琴增趣无限。北宋著名琴家则全和尚提出:“急若繁星不乱,缓如流水不绝”的演奏理论,还辩证论及“高以下应,轻以重应,长以短应,迟以速应”的操琴手法。在琴学乐理中,充满着阴阳、形神、刚柔、动静、疏密、奇正、物我、主客、虚实等辩证法。以虚实来说,虚实相生,声韵相随,借曲抒情,刚柔相济,境生象外,意在弦外。曲调行走于声韵、实虚之间,声断而意连,情脉实不断。
古籍经典中有古琴文化肖像。《尚书》是我国今存最古的史书。“捕拊琴瑟”,已见于《尚书》。《左传》在《昭公二十年》说到先王使五味相辅相成,使五声和谐动听,用来平和心性,成就政事。君子听了这样的音乐,可以平和心性。心性平和,德行就和谐。《吕氏春秋》谈到“伯牙鼓琴为知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史记》的《乐书第二》提及舜有孝行,以五弦之琴歌《南风》诗,以教理天下之孝。可见琴与乐在古籍经典中占有重要地位。
琴曲和琴声是连接历史的缆索
悠悠琴曲意象盎然,三千年的文化积淀使琴曲的绵延总体生机勃发,琴上七弦的艺术能量使琴曲的谱写周旋空间广袤,琴史的人文岁月使琴曲的传承带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艺术特征,文人雅士的意象溢智使琴曲的积累在清和中显雄奇,在宁静中见辉煌。
中国是古琴的故乡,琴曲的摇篮。在古琴的故乡有民族魂魄的讴歌、精神家园的守望、人文情趣的凝聚、江南水乡的定格。在琴曲的摇篮里有大弦作宫音,小弦作商音;有水云相依之声的荡漾,中国意象文化比兴手法的巧用;有琴剑熔融之音的崛起……
古琴名家吴钊在“良辰美景·恭王府非遗演出”上弹奏《梅花三弄》。主办方供图
《关山月》原为汉乐府“横吹曲”曲目。古木兰诗吟唱:“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杨荫浏先生试配以李白同名诗,使琴曲广为流传。“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琴家左指双弦按弦、过弦、双弦掏起,情深意长。
对离别、怀念、隐逸等生活情绪的音乐表达,是琴曲的独特情怀。《阳关三叠》属于琴歌类,又名《阳关曲》或《渭城曲》,根据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一诗配曲而成。“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采用此诗作歌的琴曲,初见于《浙音释字琴谱》,目前流行的琴曲《阳光三叠》是将原诗重复发展为三段而得名,表达了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音乐和畅,情感真切。
《醉渔唱晚》传为晚唐诗人陆龟蒙和皮日休泛舟松江,见渔夫醉歌而作。琴曲描写傍晚时分,渔夫在劳作之余,摇橹荡桨,醉态蹒跚,以按音滑奏方式表现醉后狂歌,豪放不羁,以变节奏的散、按奏法反映鼓棹而进的水上意境,用切分节奏的重复,以散音、按音交替对比,惟妙惟肖地描绘醉态奇音妙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对山水花鸟情趣的音乐倾吐,是琴曲的擅长。《梅花三弄》相传为东晋桓伊所作笛曲,后经唐代颜师古改编。曲中泛音曲调在不同徽位上重复三次,故称“三弄”,寓意梅花的含苞、盛开和怒放。琴曲以清丽的泛音和雄浑隽秀的按音,表现线条韵味的变化,形象地描绘梅花凌霜傲雪的倔强性格,讴歌正直文人的高尚品格,“以最清之音之琴,来描写最清之花的梅花”。
《流水》和《高山》原为一曲,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结为知音的故事成为天下美谈。唐代分为两曲,宋代又分《高山》为四段,《流水》为八段,此后继续演化。近代川派琴师张孔山的《流水》充分运用“滚、拂、绰、注”等指法,凸显奔流,强化水势。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河流,巍峨的高山上冰雪融化之水流入弯弯曲曲的小溪,汇入奔腾汹涌的江河,最后平静归大海。乐曲形象地描绘了水的纯美和壮丽,表达了中华民族丰富、细腻、乐观、通达、睿智的生命情怀。
《广陵散》表现了聂政对残暴的韩王进行艰苦卓绝的反抗斗争。据《琴操》记载,战国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而惨遭杀害。聂政入山学琴十年,身怀绝技,终在韩王召他进宫演奏后,实现了刺杀韩王的报仇夙愿。《广陵散》最早见于汉末,是我国现存保留汉唐遗音的重要琴曲,魏晋名士嵇康临刑前弹奏《广陵散》以宣泄满腔愤慨之情,更令此曲名扬天下。其气势恢宏,悲怆动人,堪称曲之典范、武曲精品。
《潇湘水云》为南宋琴家郭沔所作,寄托了对家国残破的感慨和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现存琴谱最早载于明代的《神奇秘谱》,共分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水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和影涵万象十段。清代此曲发展为十八段。经过许多琴家不断加工,艺术更臻成熟,数百年来广为流传。
王振朋《伯牙鼓琴图卷》,画的是伯牙鼓琴时路遇知音钟子期的故事。故宫博物院藏
一个民族能对琴曲和琴声产生企盼,是因为懂得琴曲和琴声是连接历史的无形缆索,是精神凝聚的文化要素,是结集文明方阵的艺术情愫,是在漂泊中走向永恒的精神动力。我们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面对琴曲遗存,辩证地对待琴曲的时代意义和时代局限性、艺术精华和思想糟粕。逐渐演进的琴曲文化即便有其不足和瑕疵,依然不背艺术发展的自身规律。“一声一韵是冬春,一实一虚总关情”。悠悠琴曲凝于思绪又升腾思绪,出于人心又沁人之心,融汇人文又整合人文,声有曲终又曲情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