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艺的另类经典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推出的建院70周年演出季里,包括《蔡文姬》这一剧目。与《茶馆》《雷雨》等经典话剧不同,《蔡文姬》的演出并不常见,往往出现在纪念性的场合。
此剧于1959年创演,是北京人艺国庆十周年的献礼剧目。1978年复排演出,作为北京人艺恢复演出的第一部传统剧目,具有某种宣言式的象征。其后又拍摄为同名电影。2001年,为了庆祝北京人艺成立50周年,《蔡文姬》再度复排演出。2007年,为了庆祝中国话剧诞生100周年及北京人艺成立55周年,《蔡文姬》又一次复排演出。由此可见,《蔡文姬》一剧见证着北京人艺的历史,可谓是北京人艺的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
《蔡文姬》一剧的创演具有强烈的时代性。1954年夏,毛泽东主席写作《浪淘沙·北戴河》,词中有“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毛主席对曹操的评价有别于传统观念,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因此出现了“给曹操翻案”的讨论。1958年11月,在一次晚宴上,周恩来总理向郭沫若建议“不妨写一个剧本替曹操翻案”。1959年1月25日,郭沫若发表《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文。2月,郭沫若用七天时间“一挥而就”,写成《蔡文姬》,并且宣称“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焦菊隐拿到郭沫若的《蔡文姬》后,说“您写的剧本就是我想要的剧本”,用四十多天的时间便排演成功,在首都剧场公演,一时轰动。郭沫若评价说:“你在我这些盖茅草房的材料的基础上,盖起了一座艺术殿堂!”
郭沫若关注蔡文姬这一女性形象已有数十年,此剧萦绕于心、蓄势而发,因此酣畅淋漓,且具有郭氏标志的激情与思辨。郭沫若利用“文姬归汉”的史事,重新设计了“曹操”与“蔡文姬”这两个角色,其意在于对应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社会现实。该剧虽以“蔡文姬”为剧名,主角实是“曹操”,或者说虚写“蔡文姬”,实写“曹操”,以“蔡文姬”衬托“曹操”。“曹操”不再是传统戏剧里的“大白脸”的奸臣形象,而是统一中国、万众归心的政治家。正是因为曹操的文治武功,才出现了以蔡文姬为代表的人民归来的盛事。如此,《蔡文姬》就成为了共和国成立十周年之际的时代象征。到1959年6月,见诸报刊的给曹操翻案的文章已有140余篇,《蔡文姬》即是这一潮流中的重磅作品。《蔡文姬》的创演深深嵌入了此时的社会意识之中。
这样一部政治性强烈的作品,搬上舞台却不太容易。按照批评家李健吾的看法,此剧有些空疏。也即结构较为简单,戏剧性不够。恰在此时,北京人艺的灵魂人物,倡导“话剧民族化”的焦菊隐成为此剧的导演,运用戏曲化的手法重塑了此剧,通过二度创作,《蔡文姬》不仅成为赋予政治表达的献礼剧目,更成为话剧与戏曲融合的“话剧民族化”的完美典范。
在《蔡文姬》之前,焦菊隐排演了《虎符》,在话剧舞台上使用戏曲锣鼓点,引起了争议。《蔡文姬》一剧的“空疏”反而成为焦菊隐的戏曲化手段得以施展的“空间”,因而得到了创造性的转换。譬如,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全剧“帮腔”的使用。“帮腔”即“一唱众和”,多使用于地方戏的高腔里。在此剧里,郭沫若所写的大段的唱段,激情洋溢,如由主演来表达,多少有些单调,或许力度不够。“帮腔”的使用则改变了这种窘境。在《蔡文姬》里,蔡文姬唱出第一句,而由后台的演员帮腔合唱其余唱词,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而当蔡文姬沉思时,帮腔合唱则表达蔡文姬的内心所思所想,犹如电影里的旁白。因此,“帮腔”使全剧的氛围与情绪得以整合,从而塑造了如诗如画、如歌如泣的整体面貌。
昆曲与古琴元素的使用也是该剧的核心手段,郭沫若由蔡文姬而考证《胡笳十八拍》,作为一首流传已久但版本众多、作者未知的琴曲,此时它的作者被认定为蔡文姬。古琴界围绕《胡笳十八拍》进行了打谱。如今中科院计算机所的琴学大家陈长林就曾参与打谱与演奏。在该剧排演之初,特别举行了《胡笳十八拍》音乐会来试看效果,再由作曲傅雪漪来进行修改,确定《蔡文姬》的主题音乐。
再看创演时的主创名单,作曲为金紫光、傅雪漪、樊步义,舞蹈指导为沈磐生、孔昭,伴唱为李淑君,皆是成立不久的北方昆曲剧院的主创与主演。《蔡文姬》对昆曲与古琴的使用,既是焦菊隐“话剧民族化”理想的体现,也可谓是一种超前的话剧实验。自2001年、2003年昆曲、古琴相继成为“非遗”后,先锋话剧也开始频频使用这两种传统文化元素。譬如黄盈的《西游记》就使用了古琴作为伴奏,也让剧中人物演唱“昆歌”。
1978年《蔡文姬》复排演出直至如今,虽然此剧演出不多,但几乎成为北京人艺演员的试验场,因为人物较多,很多演员都曾跑过龙套。新一代的演员对该剧的理解则逐渐由“政治”走向“个人”,如主演徐帆所表达,她关心的是作为女人的蔡文姬,而非作为政治符号的蔡文姬。该剧的重心由“曹操”回到“蔡文姬”,从“政治”回归“艺术”。
当大幕打开,琴声与歌声响起,一位古典女子出现在舞台中央,这歌声穿透时空,从1959年一直传到1978年、2001年、2007年、2022年,带着狂喜,也带着深情。它在观众心中激发的情感,正如聂华苓的观感,它代表着“艺术家复活的欢乐”,也表达着“人的胜利”,因而成为永远的经典。(陈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