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是我们存在于世的意义的基础
文化基因是个有趣的话题,中国文化基因则是一个重要的话题。所谓“文化基因”,就是指长期存在的某种文化特性,它由来已久,时不时地出现,它决定一个群体的身份认同,就像自然的基因区分一个物种一样。我们都知道所有现代人类都属于一个物种,在自然基因上区别有限,真正决定当代社会人类群体区分的是文化。而文化是个包罗万象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把文化中那些长期稳定存在的结构提炼出来,称为文化基因。文化基因是一个族群长期生产生活的产物,它是可以相互学习的东西——它的主要传递机制就是学习交流,就像自然基因可以混血一样。这种认识与种族主义存在本质的区别。种族主义者认为不同族群之间存在不可通约的区别,即一个群体在生物或文化上存在别的群体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文化基因是可以学习的,而且是可以努力去发现、去创造的。以往的表述中,我们习惯用“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之类比较大众化的说法。文化基因是个理论,是进化论用于文化分析的产物。考古学是研究文化的,研究物质遗存所代表的文化。这个理论可以帮助考古学家去解释文化的演变与交融,甚至帮助考古学家去解释具体的物质遗存特征的变化。
《中国文化基因的起源:考古学的视角》,陈胜前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回望历史,在世界文明的舞台上,中国文明(或称中华文明、华夏文明)是一个非常显著的存在。中国这片土地并没有消失过,人类一直在这里生存,文化一直在这里演化,文化基因在形成、变化、消失或传承。为什么中国文明五千多年绵延不绝?为什么中国文明会形成一个超大型的文明?这其中的文化基因又是什么呢?这些都是很值得琢磨的问题。
2020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它所造成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是非常深远的,以至于《世界是平的》的作者弗里德曼著文提出新冠疫情可能重新定义历史:AC与BC(新冠疫情之后与之前)。他的观察力相当敏锐,不过他的解释相当粗糙,把中国与中华文化圈成功应对疫情归因于习惯于严格的社会管理,这种习惯来源于历史上长期遭受重大灾难的挑战。他似乎忘记了西方历史上遭受的灾难,包括瘟疫在内,丝毫不少于中国。中国应对疫情的道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尊重科学,科学成为每个人都认同的处理危机的方式。
2020年还发生了一件对于中国考古学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的大事。9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我国考古最新发现及其意义举行第二十三次集体学习,会议强调,要高度重视考古工作,努力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提供坚强支撑。我非常赞同这个认识。中国考古工作者有责任有义务去努力认识我们的文化,弘扬我们的文化。
过去一百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进行深刻的文化反思,我们似乎觉得自己的历史就是个错误,把现实的所有困难都归因于历史。学习技术、革新制度、批判传统,我们曾经想废弃掉汉字,我们成功抛弃了我们自己的服装。我们可以这样推想,假如我们真正做到了彻底删除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我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人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离开它人不能生存;但人更生活在文化意义之中,离开它人生将索然无味。人之所以活着,不仅仅只是因为生命,更因为意义,没有意义,我们真的很难坚持活下去。而意义正来自文化,没有文化意义的生活是纯粹动物性的。
中国文化是我们存在于世的意义的基础,不论我们喜欢或不喜欢。我们的文化就是我们的精神母体,失去她,我们将无所附丽。在这样一个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在这样一个三千年未有的挑战中,在这样一个万年尺度的社会大变迁(从农业社会到工商业社会)中,我们的文化正在转型,正在革新,也正在复兴。我们需要破除一些迷信,一些对以西方为中心的现代性的迷信。我们并不是要闭关自守,相反要进一步改革开放,既要对外,也要对内。作为一个伟大的文明,我们不能依附于他人而存在,我们需要对世界文明有独特的贡献。我们不想取代谁,但绝对不想被谁所取代。的确,在学习西方与批判西方之间保持平衡非常困难。任何学习都必定是有所取舍的,不加甄别、不加选择的学习既不聪明,也不现实(包括对我们的传统也是如此)。邯郸学步式的学习是千古笑谈,希望现实中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以上是我编写《中国文化基因的起源:考古学的视角》的背景与出发点。我所希望的是能够弘扬中国文化中美好的部分,希望所有中国人都生活在意义丰富、隽永、美好的环境中,希望中国文化能够历久弥新,能够给世界带来更多样的选择,就像西餐之外还有中餐一样。我尊重每一种文化存在的价值,也不拒绝向任何值得学习的对象学习。但是,如果把另一种文化凌驾于中国文化之上,视我们的(或自己的)文化如寇仇,那是我坚决反对的。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博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