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从逝者中打捞生者
在经历世界性的历史事件后,许许多多的家庭谱系被切断,如何寻找,如何归位,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一书记录的正是作者娜塔莎·沃丁的寻亲之旅。通过探寻在乱世里分崩离析的庞大家族,她不仅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母,窥见了当时女性飘飘如浮萍的人生,也了解了更多真相,让读者从一个历史切面重新经历一次战争。
打开《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新星出版社2021年3月版)一书,首先看到的是叶夫根尼娅和她的母亲玛蒂尔达的合影。初看玛蒂尔达,会以为她是乔装打扮的男人,深邃的眼里充满着怀疑的谨慎,有着看穿人性的尖锐以及历经沧桑的小心翼翼。不过,毋庸置疑,她确实是一位女性,是作者娜塔莎·沃丁的外祖母,乌克兰海船船主的儿媳妇,意大利煤炭出口商的女儿,曾经的贵族,后来的穷苦人,这本书的主人公之一。
这本书是沃丁的寻亲之旅。她出生于二战结束时期,成长于战后的流离失所者营地,母亲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投河自杀离世。她偷偷溜进墓地,透过玻璃看着还摆放在停尸房前的母亲,迟迟不肯离去。她长久地注视,并不知道玻璃背后的人是真死还是假死。沃丁总是猜测,这样的想象以后还会纠缠和折磨着她,如梦魇般随行,直至如某种命运之物攫住了她,让她不得不走上这条寻亲路。
庞大的家族在乱世里分崩离析
沃丁想弄明白,母亲经常挂在口头的贵族家庭是否存在,毕竟自己的家庭从小一直很贫穷,又受歧视和迫害。她想知道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总想去投河。为数不多的信息是几张家庭照片、父母在二战时被强制送进德意志帝国的强制劳工的身份信息和一个神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经由互联网,她确实找到了许多线索,并通过一个热心的朋友打开了一扇关于家族系谱之树的大门。如果不借助附着于本书最后的家族图,我恐怕很难在诸多复杂的名字和代际关系之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随着家族成员一个个重新走进视野,沃丁慢慢确信了自己是来自一个贵族家庭:外祖父是有名的律师,姑婆瓦伦蒂娜做过女校长,姑婆奥尔加的丈夫是有名的新康德派心理学家,舅父谢尔盖确实如母亲所说是有名的歌唱家,曾经给苏联红军演唱过歌剧……
她越找越觉得兴奋与紧张,但寻亲背后的真相也慢慢显得让人难以承受。一位表哥的妹妹被自己的孩子杀死;一位表姐只谈论自己对父亲的崇拜,更是为了守护父亲一辈子未嫁。此外,还有姑母因为精神错乱选择自杀,外祖父曾被流放二十年,姨母可能是外祖母和她的哥哥乱伦的产物……
庞大的家族在乱世里分崩离析,不管对于谁,这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如同沃丁母亲所常说的那句话:“如果你看见过我曾见到的……”她所看到的是什么?暴力、血腥、贫穷、辱骂、责难、侵略、愤怒?还是无处不在的烧杀掠夺和从上至下的欺骗和隐瞒?或许有一句话能回答这个问题:“日常生活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没有前景。人们挤在最狭小不堪的空间里生活,而且所有人只为自己活,每个人只忙着生存下去。”
战争是极其残酷的。对于二战的书写数不胜数,有许多人甚至开始感到麻木。鉴于此,沃丁的口吻虽是克制的,其力度却更能击中人心。“玛蒂尔达把她从市场买回来的碎肉冻切块时,发现里面竟然有小孩的耳朵……有女人把自己的婴儿杀了,肉煮了,还把肉汤给另外三个孩子吃。而她自己走出家门,在一个废旧仓库里上吊自杀。”这样关于战争年代的叙述让人想起沈从文的自传里关于砍头的描写,几句似乎不带情感的话遮蔽不了内心的翻江倒海,反倒更让人意识到,原来历史从未远去,人人均处于历史之中。沃丁的描述不是说教的口吻,也从没讲过让人“勿忘历史”这样的话语,她只是用自己的家庭系谱构建了一个语境,让读者从一个历史切面重新经历一次战争。
女性在家庭和战争中的命运
不过,与其说这本书关于战争历史和家庭,不如说更是关于女人的。书中的第一人称叙事是女性,大多数人的命运也是关于女性,绝大多数的讨论也是女性的处境。女人在历史洪流中如何自处,女人曾经在家庭和战争中的命运,这方面例子的最好体现莫过于第二部分对姨母莉迪娅的叙述。
姨母莉迪娅在晚年写的自传中,描述了自己如何从一个富家千金变成一个落魄的贫民、如何争取上了大学、被举报抓走进入流放地改造、在流放地不断摸爬滚打重新回到了所谓正常生活的过程。她和沃丁的母亲是姐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前者坚毅,后者脆弱;前者试图努力重建自己的生活,后者却在痛苦中不断感叹逝去的生活。此间没有对错好坏,因为莉迪娅也认为自己“变得粗俗了……丧失了很多批判精神,逝去了细腻的情感”。沃丁母亲的自杀也很难说是脆弱的无可奈何,倒不如说是女性飘飘如浮萍的人生无所依靠的某种归宿。
沃丁最开始想寻找的是母亲,却没想到打开了如此丰富且让人震惊的一个历史截面。最终,她在书的结尾又回到了母亲。她坦陈,一切的发问都源自于对母亲逝去的害怕。不知为何,母亲从小就声称自己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一直害怕会失去她的恐惧,自我出生起就有了……每天晚上,我都不敢睡觉,因为我担心醒来以后她就不在了。我在她的脚上系了一条绳子,把绳子的另一端拿到了我床上,紧紧地攥在手中,心惊胆战,既担心她出事,同时又害怕她离开。”
沃丁描述了自己的困扰,试图在历史浪潮里重新给自己无根的生命寻找一个谱系,这或许是一种新的生命表述方式。在经历了世界性的历史事件后,许许多多的家庭谱系被切断,如何寻找,如何归位,都是值得去思考的问题。在当下的青年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对历史和政治有意识的陌生化,想从乡土的熟人社会快速跳跃到陌生化的原子社会,甚至想摆脱自己的家庭。沃丁的寻找似乎在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历史从未远去,人也一直处在历史洪流当中,如果不关心历史,那么历史便会反身过来质询个人。
所以,与其说我们要通过这本书来进入和了解历史,不如说,让我们通过一个小的个体重新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正如沃丁所言:“亲爱的上帝,请让我感觉我的母亲感觉到的,只要一瞬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