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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

时间:2020-10-16 11:50:15 来源: 法治文化委 作者:杨月军

  (小说)

  人心即孤岛。

  ——作者题记

  1

  文博的优越感被彻底打破、并且消失的荡然无存,是在一个星期以前。

  那天,他正在教室里领着孩子们诵读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突然听见桃花在外面喊他,他放下课本,走了出来。

  外面是漫山遍野的桃林,从教室的墙根儿,一直蔓延到半山坡,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时间也正好是孟浩然下扬州的烟花三月,百花盛开,那映入眼帘的一树树尽情绽放的桃花,像彩云,像虹霞,像红色的波浪,随着微风,起伏摇曳。纷披的落英,如同红色的花瓣雨,飘然而下。此情此景,文博便有了便纵有千种风情只对伊人说的感慨。

  透过层层的花阵,文博看见桃花站在一棵树下,手握枝条,正在忘情的看着花朵,人面与桃花,两种质朴、纯粹、天然的、令人窒息的美,相互映衬,美奂美轮。文博看呆了,一时竟分不出哪是桃花、那是人脸来。文博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想起“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等成语来,感觉老祖宗确实牛逼,对美丽女人的形容精准到位。虽然这满树的桃花尚未凋谢,但文博认为他的桃花姑娘的美,已经超越了闭月羞花的标准。

  文博没有出声,穿过花层,悄悄地绕到桃花身后,从地上掬起一捧桃花,撒在了桃花的身上。

  桃花转过身来,满眼悲戚的看着文博,说,她爹要六千块钱的彩礼,要不,就把她嫁给村里的刘小山。

  文博一下子就给愣住了: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少男少女们怀春、惜春、伤春、寻春的时节,文博和心仪的姑娘在一起,正满腹激情地想搜寻一些关于春天、关于美景、关于爱情的诗句献给桃花,没想到桃花兜头一个六千块钱,直接把他整蒙圈了,他和桃花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对未来有着好几种美好的设计和憧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钱的问题。而且,这六千块钱对文博来说就是一个数字,具体的是多少、能干什么,他完全没有概念。

  孩子们朗朗的诵读声从教室里传了过来,不绝于耳,“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而文博的眼中,没有了烟花三月的繁盛,没有烟波浩渺的长江。他只是呆呆的看着悲戚的桃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1)

  2

  文博姓姬,该姓在历史上大有来历,其肇始与上古帝王黄帝有关。据说黄帝降生在一条叫做“姬”的河边,于是姬姓开始形成。周朝的贵族大都是黄帝的后代,所以周文王叫姬昌,周武王叫姬发。周朝结束后,周朝的王公贵族皆以姬姓为国姓。唐朝的时候,为避免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名讳,改姬为周,再后来,文博的祖上不知因为何故跑到这交通闭塞、人烟稀少的桃花坞来,繁衍生息,薪火相传至如今。

  桃花坞是个山村,不大,处于群山包围之中,二十八九户人家,有一半的姓姬。村民基本沿袭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方式,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这里的绝大部分人对钱的认识不是那么深刻,需求几也不是那么迫切,因为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以物易物,譬如三马换六羊,一驴换三猪,十斤麦子换二十斤玉米之类。百分之九十八九的人终生没有出过大山的怀抱,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文博是为数不多见过外面大世面的人,知道钱的重要性。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种重要性恰巧就做用在了他的身上。

  文博在离桃花坞两百多公里的县城读书到初中毕业,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姑姑。二十年前,有一个躲债的外乡人误打误撞的逃进了桃花坞,半年之后,文博的姑姑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跟着这个外乡人私奔了。这件事情后来成为桃花坞人的经典谈资,历久弥新。后来,文博的姑姑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就把文博接到县城读书。谁知好景不长,初中毕业前夕,姑姑患病去世,文博没了依靠,只好又回到了桃花坞。

  在外面的人看来,桃花坞就是一座孤岛,舟车不通,信息闭塞,刀耕火种,自给自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而在桃花坞的人看来,外面的世界却是孤岛,滚滚红尘和物欲横流基本上影响不到这里。刚从县城回到桃花坞的时候,文博有一个时期非常的不习惯,他处在两个孤岛的挤压中间,无所适从。但日子久了,外面的世界被渐渐遗忘,他又自得其乐起来,这里,就是他的桃花源。

  桃花坞没有学校,之前一个老学究曾经教着孩子读过“人之初、性本善”以及“天对地、雨对风、烈日对长空”之类的启蒙知识。老学究死了之后,孩子也不读书了,所有的天文、地理和数学知识,都是从现实生活中直接获取。文博从县城回来之后,谈吐幽深、见识高博,村民们惊为天人。族长认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在依山傍水的村前盖了四间草屋,取名桃花书院。族长在文博的帮助下,给县政府修书一封,如实汇报了桃花坞的历史背景和孩子无书可读的现实状况,然后派了两个村民出山,把信寄了出去。

  半年之后,上级回信。信里说,不久会派一个考察组过来,对桃花坞的基础教育进行全面的实际考察。桃花坞的人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了半年,考察组没来,一头累得半死不活的毛驴驮着书籍把一个风尘仆仆的大男孩拖进了桃花坞。桃花坞一时欢天喜地,庆祝这划历史的变革,文博姑姑的事情再也没有人谈起。谁知这个热度没有保持多久,在毛驴恢复了体力之后,原本来当老师的男孩和毛驴一起逃之夭夭,一去不返。没办法,历史选择了文博,上天把教书育人的大任交予与文博,他责无旁贷的成了老师。

  书院共有三十六个学生,年龄从六岁到十六岁都有,一至五年级在一起上课。从小就喜欢唐诗宋词的文博是个全才,语文、数学、美术、唱歌都教,从A、O、E到“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度河”(2)样样手到擒来。开课的日子,全村的男女老少围在教室外面,听着里面高低不一、粗细不一、长短不一的声音,都激动的涕泪横流,感觉那声音如闻天籁、妙如黄鹂,绕梁三日。

  文博一家由全村人供养,吃的都是最新鲜的蔬菜和最好的粮食,他的威信仅次于族长。桃花坞颇有古风,村民见了他不喊老师,而是恭恭敬敬道一声先生。这令文博的自豪感和优越感油然而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没想到这种优越感却在一个叫刘小山的村民面前不堪一击,一败涂地。

  其实文博心里清楚,挑战他的尊严的,不是刘小山,而是六千块钱。钱算个什么东西啊,在文博的生活和概念里,钱根本就不算个东西,可就是这个不算个东西的东西,把文博整得很不爽。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用说六千块钱,文博就连六十块钱都没有。

  文博一声长叹,自己满腹经纶,肩负着桃花坞教育的百年大计,意气风发的指点着桃花坞的江山,竟然被六千块钱给难住了。该死的六千块钱,该死的刘小山。

  3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刘小山其实算不上是桃花坞人。当年他母亲带着他嫁到桃花坞来,在接下来的八九年的时间里,他母亲接二连三的给他生了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孩子多了,日子过得难免紧张,又加上刘小山天生调皮捣蛋、不是一个安份的主儿,今天东邻带着鼻青脸肿的孩子找上门来,明日西舍的来告状刘小山弄死了自家的狗,渐渐地,继父开始不待见他。随着年龄的增大,刘小山和继父尿不到一个壶里,继而水火不容,他一气之下,离开了桃花坞,回到了出生地。

  刘小山一走就是几年,如泥牛入海,期间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人们会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偶尔会说起他,就像是桃花在每一年的三月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样。

  今年春节前,刘小山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回到了桃花坞,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不仅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带来了大山外面稀奇古怪的信息,而且,他出手大方,给村里的每一家都送上了一份他们中的礼物,文博的礼物是一支钢笔。桃花坞的人哪里见到过这些蹊跷稀罕玩意儿,都把刘小山当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刘小山带回来的另外一样东,是一条瘸腿。

  像所有的瘸子一样,刘小山走起路来也是左右摇摆,但不一样的是,刘小山的摇摆快速而轻盈,虽然他的每一步都偏离身体垂直线两侧大约二十五度左右,脚在地上画着圆弧,但是并不觉得难看,甚至还有一种蜻蜓点水、风吹杨柳般的美感。村子的人厚道,再加上拿了人家的礼物手短,所以大家没有人叫他瘸子或者跛子,而是约定俗成的把这个缺陷归结为路面的原因,背后叫他“路不平”。

  在回桃花坞之前,据说刘小山在一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包工头在赔偿了他一笔钱后,赶走了他。

  刘小山也算是见过外面世面的人,大山外精彩的世界竟然比不上孤岛一样的桃花坞有魅力。有好事者问过他,刘小山笑而不答。一次喝大了,他说,外面那些姑娘,都不如桃花好看。

  衣锦还乡的刘小山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看来瘸腿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审美观,在对于漂亮女孩的选择上,他的观点和文博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和契合。

  中国人对于两种仇恨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一是杀父之仇,一是夺妻之恨。文博和桃花虽然尚未成婚,但文博早已把桃花视为生命中的另一半了。刘小山半道上突然杀了回来,文博岂能坐以待毙?他以尽快的速度把一至五年级的课本中重点教给了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又和桃花约定了半年的期限后,和桃花依依作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3),文博不喝酒,所以谈不上酒醉和酒醒,但作为一个诗词满腹的读书人,多愁善感还是有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4),文博愁肠百结、悱恻缠绵、信心百倍、豪情千丈、无可奈何的离开了桃花坞。

  4

  县城是繁华的,文博的脑海中还没有来得及勾勒出她繁华的盛况,便猝不及防地跌入进了这种如此多姿多彩、光怪陆离、在文博看来散发着魔界一样魅力的繁华。马路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大车小辆川流不息,胸前、胳膊上描龙画虎、带着耳钉的男孩儿和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画着蓝眼圈儿、穿着破洞裤的女孩儿随处可见。夜晚,大街小巷的霓虹像魔鬼的眼睛闪烁不定,妖艳多姿。这里和天空和大地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看不见星光,也闻不到草木、花朵和大地的气息。

  文博栖身在一家小旅馆里,思绪翻涌,难以入睡。门外有老鼠磨牙的声响,不远处,狗吠夹杂着驴嚎和婴儿的啼哭,此起彼伏。文博不仅想起了桃花坞,想起了桃花坞的寂静来,那里的夜晚,他听得见草木生发的声音,听得见花瓣儿落地的声音,听得见月出惊山鸟,听得见桃花溪鱼儿跳出水面。风吹过,文博思忖着这风是不是从桃花坞那边吹过来的,是不是包含着桃花对他的思念和挂记。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离文博相去甚远、文博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企及的世界。

  文博沿着县城里的两条主要街道跑了两天,一家一家的打听询问,在县城里,一身粗布衣衫、留着中分头型的文博,身上留有远古鸿蒙气息和现实中的迷幻色彩,在桃花坞,这是身份和尊严的标配,但在这里,显得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就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他饱受了不解、警惕、惊诧、厌烦、嘲弄等各种目光,有一家的保安甚至认为他是个疯子,文博趁着他给派出所挂电话空挡溜之大吉。但是,这里适合他、他也适合的工作少之又少,有那么一两家答应叫他来试试,可是工资极低的可怜,要想挣足六千块钱,少说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要这样的话,黄花菜早就凉了,到那时,说不定桃花早已被刘小山娶回家了。一想到桃花、还有虎视眈眈的刘小山在桃花坞等着他,文博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就在文博六神无主、坐在一家商店门口啃着冷面馍馍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一个当年他初中的同学。同学的家在县城,并且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县成工作,自然比天外来客一样的文博见多识广。他告诉文博,县城相对闭塞,经济欠发达,想在这里找一份中意的工作,机会不多,他建议文博到省城去,那里的天地更加广阔,平台更大,用人的单位也多,相信他在那里,能够如愿以偿。

  文博信以为然,也想到省城去一展身手,可这里离省城四百公里,他囊中羞涩,无以为资。同学看出了他的难处,借给了他五百块钱,又给他置办了一身行头,把他送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

  5

  如果说县城是一个湖的话,那么省城就是大海。文博站在车站的门口,他最直观、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晕眩!鳞次栉比的高楼让他晕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水马龙让他晕眩,行人步履匆匆忙碌的身影让他晕眩,拔地而起、盘旋交错的立交桥让他晕眩。置身于这浩瀚无际、孤立无援的大海中,文博感到了自己的茫然与渺小。他的脑中闪过一个词语,“沧海之一粟”,是啊,自己就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粟”,自己算得上“一粟”吗?即便如此,可是自己属于这“沧海”吗?

  一帮浓妆艳抹的妇女冲了过来,围住了文博,七嘴八舌、南腔北调的各自吹嘘着自家宾馆的廉价物美,有的甚至还有“按摩”等特殊服务。文博登时蒙在那里,不知道她们意欲何为,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妇女们见他难以抉择,直接上手,有的抓住他的手,有的拽住了他的衣服,有的搂住了文博的脖子,还有一个无处下手,干脆牢牢地抓住了文博的裤腰带。多亏是他的同学给他新换的皮腰带,如果是原先的那根布带的话,文博的裤子已经落地了。

  文博在包围中,像个木偶一样被推来搡去,两个妇女一言不合,在现场掐了起来,从相互指责对方旅店的脏乱差、上升至诟病对方人品道德缺失的空蒙拐骗,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文博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瞅个空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努力突出重围,落荒而去。

  文博边跑边回头观望,担心有哪个不死心的老娘们儿咬住他不放,好在是虚惊一场,但这也足够他触目惊心的了,这深不可测的省城,给他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过街的老鼠,虽然没有人人喊打,那些泼辣的、混不吝的、差点把他“五马分尸”的妇女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文博转悠到傍晚,走进一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孤单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文博才感觉到强烈的饥饿感,他使劲吞下口水,朝前走去。

  在小巷的尽头,他终于找到了一家小旅店,五人间,二十块钱一晚。他就着开水,啃了一个冷馍馍,上床。

  来这里住所宿的,都不是有钱人,所以,也不能用有钱人的标准来要求他们。入夜,房间里回荡着各种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和放屁声,脚臭气无声的游荡其中,充斥着整个空间,似乎在为这各种怪声异响担任助攻。文博在这动静交加的碾压下无能为力,他辗转反侧、昏昏沉沉却难以入睡。好不容易趁着声响减弱的空档、强忍着奇臭无比、在刚刚到达睡眠的临界点、即将要进入梦乡的那一霎那,突然被一声劈空而至的呼噜声或者悠长的放屁声拉回到清醒的状态。他被这有声的和无声的折磨的精疲力竭,想爆发却又莫可奈何,在这漫漫长夜里,在又累又困、哈欠连天却难以入睡的痛苦之中煎熬着,期盼着黎明早点到来。

  文博在桃花坞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昨夜虽然睡得很晚,但早起的习惯却没有因为睡得晚而改变,“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是《朱子家训》里面的句子,文博是知道的。但住旅店没有庭除可打扫,起床后他洗刷完毕,他来到服务台,借了一张报纸,仔细的看着那上面的招聘信息。

  文博依次来到两家他认为比较正规、有实力的职业介绍所报了名,前台的接待小姐对他十分热情,笑脸相迎、语言温婉、端茶倒水,教导文博如何填写报名表格,服务耐心、周到、细致。文博的表格填写的很快,在学历、工作经历、特长等栏目,都只写了一个字,无。因为没有联系地址和联系电话,叫他三天以后去看结果。

  回来的路上,文博的心情很好,仿佛工作在向他招手,美好的未来在他前面徐徐铺展开,昨夜的郁闷和疲劳一扫而光。在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他看上了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款式简洁却又别致大方。他想象得出这件衣服若是穿在桃花身上,简直是惊为天人,不,应该是天女下凡。他的眼前开始出现画面:桃花穿着连衣裙,划着小船,进入到桃花坞的荷塘深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唐代王昌龄的《采莲曲》,简直就是为桃花量身定做的。

  服务员见他拿着裙子发呆,瞎耽误工夫,就有点烦,一声你到底买不买啊的叫唤,把文博从桃花坞的荷塘之中又拉回到现实。于是,文博脸红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和人家砍了半天价,咬着牙用五十块钱买了下来。

  文博哼着小曲回到旅店路过服务台的时候,服务员叫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去职介所了,文博据实以答。小姑娘端详着他,脸上写满了过来人的经验、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说,大哥,我不是扫你的兴,别抱太大的希望。文博不明所以,究问原因,小姑娘说,有些职介所是骗人的。文博连连摇头否认,说报纸是国家的,国家的报纸上登载的东西骗人,那不就等于国家骗人吗,国家怎么会骗人呢?小姑娘说不过他,脸上完全是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神情,说,不信,那你就等着看吧!

  文博还想再询问小姑娘两句,却见小姑娘坐到了柜台里面,不再理他,只留给了他一个黑色的头顶。文博张了张嘴,只好悻悻回房。

  6

  在离开桃花坞的这些日子,文博的情绪总是在担心与期望、失落与快乐之间“往来倏忽”,就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跌宕起伏。服务员的话又叫他不淡定起来,心情也随即变得忐忑了不安。到两个职介所报了名,原本认为大功告成,现在看来,是个陷阱也犹未可知,万一真的上当受骗该咋办呢?文博想了半天,无计可施。既然没有好的对策,那就既来之则安之,随它去吧,是好是坏,反正两天之后便可见分晓。

  晚上,旅店里又换了一拨住客,各种奇声怪响是没了,但脚臭还是一如既往猛烈,好在文博经过了水深火热的洗礼,抵抗力大大增强,但在这寂静的房间里,他反而却睡不这了,脑子里面一片混乱,却理不出个头绪来,就这么辗转反侧,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文博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由于没吃早餐,肚子饿的咕噜咕噜的叫着,但又对啃一口满地掉渣的冷馍馍确实没了胃口,就想到外面的小餐馆随便对付一顿。路过服务台的时候,又想起了昨天小姑娘的话,心中隐隐不安起来,“先去看一眼再说”,文博心想。

  离第一家职介所在的大楼还有两百多米,文博看见不少人正急匆匆走进大楼,他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快步跑了起来。

  文博冲上二楼职介所的门口,看见门口已经围了二十多个人,有的高声叫骂着,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一脸悲愤,有的一脸绝望,还有一个蹲在墙角,两只手捂着脸,低声的呜咽着。

  文博挤到门口,看见门被铁链锁锁住。透过玻璃,文博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早已人去室空。完了,文博心里惨叫了一声,还真被旅店的小姑娘言中了。文博感觉到象被人抽掉了脊椎骨一样,失掉了支撑的身体要垮塌下来。他勉强的挤了出来,靠在墙上,脸色苍白。

  文博想起昨天来报名的时候,人模狗样的职介所的老板带着一根小拇指粗细的大金链子,热情洋溢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有眼光,选择我们,你的人生之路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请放心,哥哥肯定保证给你找到中意的工作。文博十分感动,满心欢喜的憧憬着铺满锦绣的未来之路。

  “保你姥姥个腿儿”,文博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些该死的骗子,套路真是深啊,骗了你的钱,还叫你心甘情愿、充满感激!好在还有另一家,另一家、另一家万一……文博打了一个激灵,拔腿朝着楼下跑。

  文博跑到第二家职介所的门口,看见没有锁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平缓了一下,来到前台。

  前台接待的姑娘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他,说,你昨天不是刚来过吗?她看来对这个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历、没有联系电话的四无求职者印象深刻。

  文博怯怯而言,说,我不报名了,能不能把钱退给我。姑娘冷笑一声,一改昨日的温婉和热情,满脸的狰狞和嘲讽,说,填完表、交完钱,我们之间的协议已经达成,你现在想反悔,轻了说是无理取闹,往重了说是违法,回去等着吧。文博不死心,心想能够要回一半的钱也可以,继续恳求姑娘。这是,从里面走出一个鸡头鸭脸般的青年来,手里卡卡啦啦转折两个钢球,盯着文博,说,小仔,别找不自在,我们这是正规的企业,是受法律保护的,识相的赶紧走,要是滋扰生事,我就报警抓人,警察三分钟就到,不信你就试试。

  文博哪里见过这种说辞,更不敢不信,嘴巴一张一合,吱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词半句来,只好讪讪而退。

  第二天,文博又来到职介所,前台姑娘交给他一个地址,让他去报道。

  文博按照地址上的指示,来到一家水泥厂,原来他的工作就是从库房里往卡车上扛水泥,一袋五十斤,八毛钱。文博看见其他的工人,一个个灰毛乌嘴,汗水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黑色的的沟痕,未干先怯。就他这玉树临风的小身板,人家肩膀上都是两三袋高高的一摞,他扛一袋都够呛。但既然来了,文博决计不能就这么回去,打算试一试。

  当文博扛到第十袋的时候,身体基本上快散架了,脚下像灌了铅一样,走起来左摇右摆,摇摇欲坠。唐诗宋词帮不上他的半点忙。

  他坐下休息一会,谁知半天没爬起来。他自知无力胜任这个工作,再扛下去,说不定命都没了,先保命要紧。在支取了八块钱之后,文博赶紧走人。

  文博又回到职介所,要求另换一个工作。这时,鸡头鸭脸从里面走出来,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拖到门外的马路上,帮着文博整理了一下衣服,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说,兄弟,工作给你找着了,你干不了,那是你的能力问题,有本事,你当国家主席去,那工作体面,还吃香的喝辣的。文博竟然无言以对。鸡头鸭脸换上了一脸的杀气,说,你一个乡下的土包子想到城里来找茬儿,门都没有,立马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到打得你找不着北,说着,对着文博挥起了拳头。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文博也算不上什么好汉,他顾不上斯文,拔腿就跑。

  职介所注定是靠不住了,岂止是靠不住啊,简直令文博斯文扫地!文博好歹是读书人,在桃花坞是受人尊敬的人,没想到来到省城,上当受骗丢钱不说,还遭受了奇耻大辱,这么惨痛的领悟,让文博情何以堪!

  吃一堑长一智,文博打算自力更生,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买了一份报纸,按照那上面的招聘启事,一家单位一家单位的开始应聘,有的当场就告诉他不通过的决定,有的让他回去等结果。一个星期过去了,文博在失望与希望之中,跋涉奔波。

  7

  口袋里的钱越花越少,文博囊中羞涩起来。旅店的房钱又该交了,要是交了房钱,文博身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但是如果不住旅店,他又能去哪里呢?文博深刻认识到了现实世界的无奈、无情和残酷。他不由自主的又想到了桃花坞,想到了桃花坞的温情、温暖和纯朴,在那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家有难,全村支援,大家伙抱成一团,那是一种不求回报的付出,叫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反观这里,真是天上人间!

  想到桃花坞,他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桃花,想到了路不平刘小山,心中就烧起了一把无名火来,都是狗日的刘小山,他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拜他那六千块钱所赐!他甚至连尊贵的汉字都不知道反正,凭啥也看上了桃花?外面有那么些姑娘、桃花坞有那么多姑娘,他干么就非得看上了桃花?

  念想至此,他又有点佩服起刘小山来,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是如何弄到六千块钱的?

  文博的愤愤不平升级,自己作为桃花坞学问最高的人,掌管着桃花坞教书育人的百年大计、懂的唐诗宋词,会吟咏“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5)的人,难道要输给他刘小山,不能,决不能。不能叫刘小山小瞧自己,更不能给桃花跌份儿!文博不相信自己就这么一败涂地,他还没有到达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有希望,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退路,只有咬牙死撑着前行。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认输。

  文博退了旅店的房,来到大街上。省城是繁华的,无尽的车流,匆忙赶路的行人,他们都有一个目的地,而孑然一身的他茫然四顾,哪里是他的归宿呢?

  天阴了起来,冷风乍起,这是乍暖还寒的季节。离开了旅店的庇护,寒气就像蚕茧的壳一样,将文博紧紧包围住。文博感觉冷风如同长了眼睛,从一条裤腿钻进来,在全身运行一周,从另外一条裤腿钻了出来,带走了他身上的热量,他在寒气中瑟缩前行。

  空中飘起了雨丝,继而连成了一片,混沌了四周,迷蒙了天地。路边的树木和花草,在雨中焕发出一种可爱的清新,赏心悦目。春雨贵如油,春雨过后,桃花坞就进行春耕春播了,这意味着今年的播种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而文博是偏爱春雨的,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连绵轻盈,绿了原野、蒙了远山、湿了房檐。他是读过晏殊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的,更喜欢宋祁“海棠经雨胭脂透”的生动和意境,而如今,时空变了,境遇变了,身处异地他乡、人生地疏,春雨带给他的,除了寒冷和潮湿之外,还有屋漏逢阴雨、行船遇逆风的感受,如同雪上加霜,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文博夹着身子,沿着人行道向前急跑,看见前面一座立交桥,一头钻进了一个桥墩下面,跺着脚,撸了几把头发,抖落着身上的雨水。

  雨越下越紧,越下越密,外面已是一片灰白的雨幕,高楼和树木,隐约其中。文博是懂得春雨的习性的,没有个一天半日不会停,有时候一连下上个两三天也是常事。在桃花坞,每逢这种天气,便是幸福的日子。文博会拉着桃花,一路欢喜的来到桃花溪的荷塘边,坐在那里,头顶一块雨布,看雨,听雨。树木静静的立着,花朵静静地开放,雨滴静静地落在水面上,又弹起来,又落下,无数的涟漪连在一起,生成了波荡不止的波纹,水面的平行的波纹便和空中垂直的雨丝,此时此刻连在了一起,就象他和桃花。鱼儿突然从水中跃出,成双的燕子轻快的掠过水面,比翼而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雨落的沙沙声,只有桃花溪的流水声。他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听得见花朵的绽放,他们会相视莞尔,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这时候,这天与地、这雨、这花草树木,这静谧和美好,都属于他们。

  桃花现在在干什么呢?文博想,她会不会又去了桃花溪,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地方,一个人在看雨,听雨。桃花会想他吗,会的,一定会的,“泪眼问花花不语”(6),“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7)。桃花一定会想他,就象他忘不了桃花一样。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越下文博的心里越惆怅。“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8)。在这样的雨天,亲朋无一处、家乡更渺远的他,去哪里呢?其实,即使不下雨,文博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在雨中,他就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文博暗自叹息一声,收回目光,看着桥下。这是立交桥的匝道与主干道的连接处,有一个楔子形的空间。文博走了进去,越往里走越低。他弯着腰走进里面,看见地上铺着一块纸板,纸板上堆满了灰尘和方便面的包装袋和矿泉水瓶等各种垃圾。

  这里,就是今晚自己的栖身之所了。“空赢得,斜阳暮草,淡烟细雨”(9)。文博苦笑了一下,掀起纸板,抖落灰尘和垃圾,把它们推到一边,然后把纸板铺回到地上,坐了上去。

  文博把随身带的包裹当做枕头,躺了下去。疲惫感涌了上来,但饥饿和寒冷也随之袭来。文博想睡不能、想饱不得、温暖更是奢望。车辆连绵不断的从他的头顶驶过,车辆引起的共振和车轮摩擦地面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翻个身,仰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看着斜斜的桥面。

  他发现桥面上有一行字,便坐了起来,看着。“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坚持、坚持”,后面是六个惊叹号。惊叹号用力够足,在桥面上留下了六条不规则的深沟。

  文博猜想,这大概是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际遇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惜没有相逢。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是继续流浪、还是已经如愿以偿?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文博会和他敞开心扉,促膝而谈,聊聊各自的理想、经历、挫折和眼下的困境,聊聊他是如何战胜困难、破逆而出的。此时,文博急需激励的话语、需要有人和他携手前行,增强他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心和力量!可惜……文博叹息一声,伸出手来,轻轻触摸着那六条不规则的深沟,“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坚持、坚持”,文博在心里和自己说。“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文博心里已经把这个从未谋面的人当成了朋友故人,“芳菲易老,故人难聚”(10)。文博仰身躺了下去。

  黎明之前,文博醒来,是被冻醒的。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寒冷和潮湿,他自己也似乎变成了这空气的一部分。他感觉到口干舌燥,全身象身下的水泥地一样僵硬,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胀痛。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十分灼热,身体里面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呻吟着坐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十分难受。他只好又躺下,不多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8

  文博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他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后看着桥面。

  他慢慢的坐了起来,脑子里有些迟钝,昨天和早上的事情,感到迷幻和遥远。大概十多分钟之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桥墙,两三分钟之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雨还在零星地下着,比昨天小了很多,空气也似乎温暖了一些。有几丝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文博感到十分晃眼。他后背靠在墙上,眯眼抬头,阳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雨点飘落在干裂的嘴唇上。他伸出舌头,贪婪的舔着,脸上带着一种愉悦的满足感。

  文博歪歪斜斜的走着,腋下是他的小包裹。他身体十分虚弱,几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的前仰后合。各种颜色的雨伞从他眼前飘过,像是开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朵下面藏着各式各样的人脸,这些人脸是虚幻的,他看不真切,而且也没有人看他一眼,仿佛他是飘落的雨滴、是空气、是这个红尘世界的局外人,人们对他熟视无睹、不,简直就是无视他的存在。“暮天静……遣客心悲”(11)。文博想。

  文博来到一家药店,买了一版感冒药,就着矿泉水服下,然后又到旁边日用品小店买了两个面包,狂吞了起来。由于吃的太急,嗓子被卡主,文博使劲的向上、向前伸着脖子,令人想起关在木笼里、脖子探在外面、想挣脱牢笼的鹅一样,怪异而且滑稽。

  文博感觉身上有了一点力气。

  雨终于收了,“陌上初熏”(12),丽日又重新主宰了天空,艳阳高照。太阳好像要把雨天集攒的热量全部散发出来一样,温暖无比的文博脸上流着汗水,漫无目的的走着。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文博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文天祥《过零丁洋》里的两句诗来,按说两人生活的年代、出身地位、人生经历和生平志向相去甚远,而且文诗产生的语境、以及意境和文博目前的遭遇也大相径庭,但是文博却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深刻的理解了文天祥,体会到了文天祥的孤独、悲凉和凄惶,就和他此时此刻的孤独、悲凉和凄惶是一样的。

  文博跨越了七百三十多年的历史烟云,心境就这么和珠江口外的“征帆去棹残阳里”(13)的文天祥重叠了。文博没想着自己能够“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只能是汗水湿透了衣服。但事情就这么不可思议,一个和文天祥八竿子打捞不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却把自己和文天祥联系在了一起。他带着这种自叹和哀怜,回到了桥洞下面,看见一个五十多岁拾荒老人正拿着他睡觉的纸壳往外走。文博赶忙上前阻拦和理论,结果被老人的一番歪理正说驳得哑口无言,欲说还休,最终他掏了两毛钱,买下了纸壳。

  夜深、寂静,人难眠。月亮很圆、也很亮。月光把桥洞的大半部分照的一片银白,“深院月斜人静”(14)。可惜这里只是一处桥洞,而文博,也不是思念歌女的王安石,这两天来,他甚至连桃花都不曾想过。

  文博坐在银白后面的昏暗中,搜索着关于描写月亮和月光的诗句,想到第五首的时候,脑子已是“茫然忘了邯郸道”(15),便到头睡去。

  文博在睡梦中被一阵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鬼魅一样的面孔,漂浮在自己的面孔之上,也正在瞪着眼睛看着他,虚幻而且诡异。文博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猛然坐起。面孔受到惊吓,也大叫了一声,抽身外逃,瞬间消失。

  文博坐在那里,胸口咚咚咚地跳着,怔怔的出神。月光已经从桥洞里退了出去,只在桥洞的入口处留下了一条白色的光线,泾渭分明的把光明隔离在了外面。

  他弄不明白面孔意欲何为:若说图财,他穷困潦倒,就差一贫如洗了,无财可图;若说害命,似乎更不可能,他刚到这里,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更不可能有仇人。

  思忖良久,文博也没有想出这个不速之客光顾桥洞的答案。既然没有答案,再想也是无益,不如干脆不想。文博的右手向身后摸去,准备躺下,但他没有摸到当做枕头的小包裹。

  文博扩大了摸索的范围,还是没有摸到。他心里一惊,回头,那里空无一物,当做枕头的小包裹没有了。

  文博迅速爬了起来,弯着腰跑出桥洞,焦急的东张西望。月华满地,惠风和畅,街道上空无一人。

  文博就这么站着,任凭月光笼罩全身。东风不识愁滋味,还在多情的牵着他的衣袖。

  文博郁闷的回到桥洞,坐下。毫无疑问,面孔偷走了他的小包裹。文博苦笑了一下,他差不多身无长物了,还被人惦记着。天之道损有余已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文博的心情糟透了,悲愤、无奈,无以言表。包裹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唯独给桃花买的那条裙子除外,它寄托着文博对桃花的深情和爱恋。“好把素香留取,寄江南消息”(16)。现在,裙子没了。寄江南消息的载体也没了,真成了“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17)。

  他不敢再睡,也不想再睡,所以不会有梦。即便有梦,“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18),今夜、以及今后的夜,桃花可能不会走进他的梦里了。

  9

  接下来的日子,文博依次走进他认为用工的企业工厂,挨家挨户的推销自己,但都成功地把自己拒之门外。常言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文博降格以求,只要管吃管住,不要工资都行。他想先站稳脚跟,再求发展,但即使这样卑微的希望,也都落空了。

  文博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点仅有的钱,真正的不名一文了。生存的危机像一股寒流,穿透阳光和春风,劈面而来,而且作用是如此的明显和直接。在忍饥挨饿了一天之后,肚子率先就不争气了,里面好像藏了上百只的青蛙,咕噜声跌宕起伏,连绵不断,正应了“听取蛙声一片”(19)的描述,但丰年好像离他很遥远,缥缈的就如同天上的云,遥不可及,文博也不敢奢望。眼下,想站稳脚跟,已是大有难度,发展更成了无根之木。明天是个什么样子,他还有没有明天、还有没有未来,文博不敢想象。如何活着,撑下去,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文博盘着腿,坐在纸板上,他的眼睛越过桥洞的开阔处,看着远处,眼神专注又似乎很虚幻,看似聚焦某一处其实是朦胧一片。其实他的思想就如同他迷茫眼神一样,脑子里混沌一片。凸显的饥饿感严重影响了他的思维,这种感觉叩打着他的每一处神经末梢,他就是不能集中精力思考如何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

  许久,文博收回目光,眯起双眼,企图眼观鼻、鼻观心,收缩一下混乱的思绪,但眼光像跳动的小兽一样不听约束,看不见鼻子,却在自己坐着的纸板上流连徘徊。

  文博有些恼怒地拍着纸板,突然,他的脑子里电火石花般闪过,如同醍醐灌顶般茅塞顿开:拾荒老人能够把纸板卖给他纸板,他为何不能卖给别人?

  文博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地浑身颤抖,两眼放光。激动完了,他马上就变得犹豫起来:自己是先生,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如若被桃花坞和自己的学生知道在城里捡破烂,岂不是斯文扫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与自己的所谓,岂止是云泥之别!可是,这里不是桃花坞,这里没有先生,只有一个穷途末路的穷光蛋。自己不是陶渊明,陶渊明,没有陶老爷子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和舒适。再说,斯文不能当饭吃,肚子必斯文更重要,穷则变,变则通,诚哉斯言,古人不我欺也!

  时不我待。文博说干就干,迅速行动起来,脑子也变得灵光起来,光围着几个生活小区转悠。小半天的时间,就捡了一大捆各种纸壳,算得上收获颇丰。

  回到桥洞,文博放下垃圾,扭动着酸疼的腰。这时,来了两男一女,四五十岁的样子,不由分说的对着文博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文博被打倒在地,双手抱着头,低声呻吟着。

  三个人打够了,其中一个蹲下身子,抓着文博的头发,恶狠狠的告诉他,这一带是他们的地盘,如果再看见文博在这里捡垃圾,就打断他一条腿。说完,三个人背起文博垃圾捆,扬长而去。

  文博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风干的大虾。他弓着身子,头枕在弯曲的手臂上,睁着眼,看着眼前的地面。

  阳光很好,温暖和煦。微风吹拂,“春风不解禁杨花”,漫天飞舞“濛濛乱扑行人面”(20)。树上的枝叶间,鸟儿在婉转的鸣叫;地上的草丛中,虫儿在欢快的吟唱。

  各种各样的鞋子在他的眼前经过,大的、小的、高筒的、低帮的、男的、女的、红的、黑的、蓝的、白的……有的匆匆而过,有的迟疑缓慢,但没有一双是停留的。许久,文博动了一下,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呻吟。又过一会儿,他用手撑着地面,缓慢而艰难的坐了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水。

  他的两腿围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圈,圆圈里,十几只蚂蚁忙忙碌碌的来回奔波,欢快勤勉。文博的眼睛从蚂蚁身上移开,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先伸出两手按着地面,借助手上的力气,上身弓起,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有些晕眩,没有站稳,身子前后摇晃着。他连忙用手扶住桥洞的墙体,站在那里,闭着眼睛。

  他的衣服凌乱,头发像一蓬乱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流着血。他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忧伤、悲哀、愤怒、平静,好像都有,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是虚无。

  都说情人怨遥夜,对文博来说,这黑夜同样也十分漫长和难过。在桥洞的昏暗里,他只是迷蒙混沌的一团,但从他的身体里发散出来痛苦并未在黑暗中隐去,却和这黑暗融合在一起,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充溢。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疼,头也胀痛得厉害。他只好一会儿仰躺、一会儿侧卧,像一张热锅上翻来覆去的烙饼。但每一个姿势都不能持续太久,而且每一次变换姿势都会加重身体某些部位的疼痛,从痛点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然后再折返回来,痛楚的程度就成倍的叠加。他想分辨出动与静究竟哪一个更加难过,或者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哪怕有片刻的缓解,但他的用意显然是徒劳的。身体好像不听他指挥一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自我行动。他就像潮水中的浮萍,在波浪中来回飘摇,疼苦也就一波接着一波循环往复。文博在这种反复中被折磨的疲惫不堪,在半睡和半昏中交替煎熬。

  月华如水。

  春夜凉如水,梦中的文博就在这水上随波逐流,随风飘摇,不知何方是终点。

  旭日东升。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接连不断的车辆鸣叫着驶上匝道,文博也在桥体的震动中醒来,他翻动了一下身体,周身的疼痛减弱了不少,但饥饿感却加强了,整个腹部好像变成了一张饕餮大嘴,而他自己只是这嘴中的点心。他盯着头顶上“坚持就是胜利”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坚持住,最后还是肚子取得了胜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他已经几顿没吃了。文博起身,走出了桥洞。

  走了没几步,文博感觉到好像哪儿不对劲,他从上到下的看着自己,最后发现脚上的鞋没了。

  文博几近崩溃,他手握双拳,直插空中,仰天长啸,但除了一声短促的“啊”之外,长啸变成了似是而非的短叹和呜咽,嘴干张着,储存不足的气息从喉咙里爬出来,消散在嘴边。他想打人,但举目四顾,面对着络绎不绝的行人,却找不到目标,不知道对谁下手。他就那么站着,凌乱的头发结成了一缕缕,在头上向四面八方散乱着,张扬着,脸上尘土遮盖,汗水把灰尘冲刷出一道道的灰白色的曲线,看上去斑驳陆离。整个人神情古怪,似哭不哭,似笑非笑。

  他已经连小旅馆都住不起了,栖身桥洞,丢了包裹,捡垃圾被人打,和乞丐没有什么分别了,没想到身上还有被人惦记的东西,真是阎王不嫌鬼瘦啊,偷走他的鞋的,得是些什么人啊,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自己的处境还凄惨的人?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又释然了,自己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可偷的东西了,没有人再会惦记他了,他反而感到了些许的轻松。

  文博光着脚走在这繁华的都市街道上,灿烂的阳光照射着他,放大了他的拘谨和茫然。路上的石子硌疼了他的脚掌,他只好在路上左闪右躲,蹿跳腾挪,像一只受了伤的袋鼠,机警而又拙笨。

  他不知不觉的来到了一排垃圾箱前面。

  10

  那些散发着腐臭之气、人们避而远之垃圾箱,成了文博的生命之源。这里面不仅提供了他赖以生存的食物,一些匪夷所思的书籍和报刊,五花八门的玩具,而且还给了他两只非常合脚的旅游鞋。

  两只鞋不是一双,因为款式不同。一只是耐克,另一只没有商标,而且一只是白色,另一只是黑色的。虽然不是原配,但文博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抵触情绪和挑剔的心理,相反,却欢喜的不行。两只鞋就像是照着他的脚生产的,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环境改变着人的思维,逼迫着人去适应它。站在垃圾箱前面的文博,已经经验丰富、老到,出手快而准,能够在短时间内挑选出自己的所需。想到从前他自己站在垃圾箱面前、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拙笨的翻动垃圾的样子,感觉到十分可笑。其实所谓的“从前”并没有多久,也就是两三天前。

  他会把挑选出来的东西带回桥洞,然后津津有味的慢慢享用,至于卫生与否,已经顾不上了,在文博看来,那是一个迂腐可笑的伪命题了,但就是这个他所谓的“伪命题”,差点要了他的命。

  春天按照它固有的节奏向前推进,漫天飞舞的杨花被风卷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雪球,推进到桥洞里,推进到盘腿坐在纸板上的文博的面前、身后。

  文博其实已经不能动了,他的肚子痛如刀绞,汗如雨下。他知道自己是食物中毒,准确的说是垃圾食物中毒,但却无可奈何,是死是活,看自己的造化吧。他不愿意躺下,那样他可能会忍不住会翻来覆去的挣扎,声嘶力竭的嚎叫。他见过许多村民在挣扎和惨叫中死去,死相难看,卷曲如狗。他是先生,不能和他们一样的死,就这么坐着死吧。在书中他不止一次的读到许多高僧大德都是坐化,他虽然没有那种修为,但坚持坐着死、为自己保留一点死的尊严还能做到。

  腹中翻江倒海般的痛疼,他一张嘴,哇的一声,吃下去的东西喷涌而出。

  就坐着死。人怎么活,就会怎么死;一个人是怎么死的,代表着他是怎么活的。他被自己的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绕得晕头转向,是中毒至深的胡言乱语、还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灵魂出窍时的顿悟,不得而知。

  坐着也没有人再敢偷走他的鞋,他不能光着脚死。昏迷之前,他清醒的告诫自己。

  文博就这么坐了两天两夜,实际是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早晨。

  毛泽东有诗云“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文博坐了两天两夜,一步都没行,那“一千河”也注定没有看到,但他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

  对于死而复生,文博没有什么启迪和感悟,也没有太多的惊喜和庆幸,死不了就继续活着吧,活着就有负担和责任。

  桥洞外不远处的路边,几棵树上正在怒放着红色的花朵,如火如荼,酷似桃花。几只鸟儿在枝头蹦跳鸣叫,引伴呼朋,令文博不禁想起了桃花坞的桃花,想起了桃花坞。“沉思前事,似梦里”(21)。

  文博收回目光,桃花坞就像是一个梦一样,依稀久远,虚幻而缥缈。“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22)。

  文博的心里动了一下,自己还能回去吗?这是他的心灵深处最柔软也是最敏感的所在,他有意无意的避开,尽量不去触碰,现在,触景生情,情之所至,有面对这个问题了。

  能回去,一定要回去,而且要带着钱回去!他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住他回去的脚步!文博忽然有了底气,他虽然不知道这底气从何而来。或许,这是死亡给他带来的变化。

  春风变硬也变大了,一阵紧似一阵,风夹杂着热气,席卷而来。桥洞仿佛是春风的收容所,凋谢的花朵、成团的柳絮、尘土和纸屑奔涌而入,一张报纸被风贴在桥洞的顶棚上,然后,飘落下来,落在了文博的身上。

  文博拿起报纸,随便浏览着。看着看着,他坐直了身子,把其中的一篇一口气看完,把报纸放在一边,然后低下头。许久,他抬起头来,重新拿起了报纸,又认真地读了起来。

  文博小心地把报纸折好,放在了当做枕头红砖下面,躺下,两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上方。

  这是一张法制类报纸,上面登载的一个抢劫从银行取钱的案例,引起了文博的共鸣,此时,两个文博展开了对话。

  文博甲:这倒是一个来钱的路子。

  文博乙:你是先生,要为人师表,不能干。

  文博甲:我现在不是先生,是乞丐。

  文博乙:贫贱不移。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文博甲:我志向没那么远大,就需要六千块钱。

  文博乙: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文博甲:我知道。但道理终归是道理,解决不了我的实际困难。

  文博乙:但是抢钱犯法。

  文博甲:劫富济贫,古来有之。

  文博乙:这里不是水浒,也没有梁山。

  文博甲:但我已经被逼上梁山了。

  文博乙:钱不是那么好抢的。

  文博甲:不试试怎么知道?

  文博乙:抢了钱你也不一定跑得掉?

  文博甲:没有人知道我是桃花坞的。

  文博乙:抢钱你就输给了刘瘸子。

  文博甲:我就抢坏人、不抢好人的钱。

  文博乙: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文博甲:我知道。

  文博乙:你不知道。好人和坏人脸上没有标签。

  文博甲:我不抢老人、不抢小孩、不抢妇女、不抢穷人,专抢为富不仁的人。

  文博乙:你没有火眼金睛,知道谁是妖怪?

  文博甲:妖怪就是妖怪。

  ……

  文博最终说服了自己,决定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11

  文博开始踩点。为了不引起注意,他昼伏夜出,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大街小巷。一股邪恶的激情和从未有过的刺激和冲动激励着他。他不知疲倦,锲而不舍。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一家理想的储蓄所,地处偏僻,但是交通方便,利于逃跑,而且更加巧合的是,储蓄所的对面,也有一个桥洞,便于隐蔽和观察。在这个过程中,那张报纸给了文博不少的启发,说白了,他就是按照人家的套路来实施自己抢钱计划的。

  文博开始蹲点。他隐身桥洞下面,眼睛紧盯着储蓄所的门口,激动得浑身发抖,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狼和草丛中的毒蛇,准备随时给猎物出其不意的致命袭击。

  进出储蓄所的人络绎不绝,但文博却迟迟没有下手,他严格按照心中划定的标准,不抢老人、不抢小孩、不抢妇女、不抢穷人,也不抢残疾人,除此之外,剩余的人里面,要么有人陪同,他不敢动手,要么他无法辨别出谁是坏人和“妖怪”。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行动期限,就七天的时间,但他心中合适的目标始终没有出现。文博开始泄气了,打算放弃,他告诉自己,如果今天还不能得手,此项计划就此作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太阳渐渐西移。文博知道,再过个半个来小时,储蓄所就下班了,他的心里也着急起来。这些天来,为了自己的宏伟蓝图,没有充裕的时间光顾垃圾箱,再说,自从中毒之后,他也谨慎多了,尽量挑选那些相对新鲜、卫生的垃圾食品,这样一来,进口的东西较以前大大减少。此时,他饥肠辘辘,盼着储蓄所早点关门,他也好打道回府,给自己的行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失败的句号,至于能否出现心仪的对象、给自己来个意外惊喜,他已经不做奢望了。

  进出储蓄所的人越来越少,文博站了起来,活动着由于长时间蹲坐所引起的身体疲惫和僵硬。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走进了储蓄所。文博清楚的看见了那人脖子上的大金链子。

  “是大金链子”。文博一个机灵,赶紧重新蹲下。真是苍天有眼,这个骗子卷了那么多人的钱逃之夭夭,让多少像文博一样、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和信心的花朵还没有来得及绽放便迅速的凋谢和枯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苍天曾经饶过谁,今天,你终于撞到了我的手上”,文博想,“不义之财,人人尽可的而取之”。

  不大一会儿,大金链子手上提着一个袋子,晃晃悠悠、大大咧咧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文博刚想窜出去,突然发现大金链子停住脚步,回头,朝着桥洞看着。文博赶紧缩了回来。

  大金链子朝着桥洞走来,文博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以为大金链子发现了他。大金链子走进桥洞,对着蹲在地上、低着头的文博看了一眼,不以为意。

  大金链子背对着文博,掏出手机,眼睛看着屏幕,开始拨号。

  动手。文博对自己发号施令,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猛然跳了起来,用报纸包着的砖头,使劲的朝着大金链子后脑勺拍去。

  大金链子闷哼了一声,软软的倒下,手机和钱袋子掉在了地上。文博抓起钱袋子和手机就走。

  文博走出桥洞。他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以不引人注意的速度离开。在路上,他把大金链子的手机扔进了一个垃圾箱。这也是他从报纸上学来的,以免大金链子在短时间内报警。

  文博回到自己栖身的桥洞,连忙把钱放进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两重的塑料袋中,然后装进一个破旧的编织袋,提着袋子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停住,走回到纸板上,对着桥洞上面那行“坚持就是胜利”的字双手作揖,兄弟,谢谢你的鼓励。然后,文博走出桥洞,背起编织袋,悠然而去。

  12

  春风浩荡,满眼绿色。文博的心情很好,他骑着一辆意外获得的自行车上,车座上绑着装着钱的编织袋,依靠一张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地图作指引,马不停蹄的昼夜兼程。这是衣锦还乡的路,是践行诺言的路,是为了爱情不屈不挠、含辛茹苦的路。实现了理想的满足感和强大的幸福感支撑着他,心花怒放的文博身上有着无穷的动力,不知疲倦。在路上他不时地遇到好心的货车司机带他一程,但没有人会去怀疑这个像乞丐一样的人会是一个抢劫犯,他的车座上的编织袋里,装着抢来的巨款。

  回乡之路一点点的在缩短,终于,文博来到了进出桃花坞的路口。他停下来,扶着自行车,望着不远处起伏连绵的群山,心潮澎湃:桃花,我回来了;桃花坞,我回来了;学生们,你们的先生回来了,刘瘸子,你赢不了我的。文博热泪盈眶。

  泪眼朦胧中,文博隐约看见两匹高头大马从远处朝着路口缓缓而来。他连忙擦干眼泪,发现两匹马上坐着两个警察。

  文博如遭冰水泼身,从头凉到了脚底;大山深处、小路的尽头,只有桃花坞这一个村子,而且自从他记事起,村子里就没有进出过警察,所有的纠纷,都有族长公平决断。现在唯一的解释,自己东窗事发了。

  本以为如愿以偿、干净利索的抢了钱,然后悄无声息、鬼神莫知的潜回到桃花坞,整个行动毫无纰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人算不如天算,警察竟然捷足先登地来到了桃花坞,文博惊恐莫名,“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23),不等警察走近,调转车头,慌忙逃窜。

  他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不要命的跑,跑的越远越好。自行车跑坏了,他就搭车,最后爬上了一辆运煤的列车,把他带到了一个海边的港口。

  夜的海。文博从来没见过大海,更没有见过夜晚的大海。

  轮船像一张巨大的犁,在暗黑色的海面上耕耘,雪白的浪花在船体的两边向外翻涌,发出巨大的声响。此时,文博躲在甲板上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一切。

  他在码头上转悠了两天,试图混到船上,但是上货轮太难,就那么多的船员,相互之间都认识,再说了,从货轮上伸搭到码头的直梯,悬在海面上,看着就眼晕,船员都是经过训练的,走起来如履平地,一般的人看着就哆嗦,即使让文博上船,他也不敢。客轮是持票上船,人手一票,验票通过,想混上去更难。

  天空又开始下雨,文博被淋成了落汤鸡。谁知这场雨却帮助了他,趁着别人躲雨的机会不注意,他爬到了一辆货车上,藏到了车上的货物之间。

  装钱的袋子淋湿了,文博拿出来检查了一下,在车上找到了一个泡沫箱,把钱放到里面,封好,又重新装回到编织袋里,最后,他随着货车上了一艘混装船。

  在货车上憋得太久,文博感觉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趁着夜深人静,他钻出货车,出来透透气。路过舷梯口,他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楼梯下面有个垃圾桶。看见亲切的垃圾桶,文博才感到肚子十分饥饿。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了下来。

  文博轻声的走到垃圾桶跟前,迅速的挑选了一些果腹的东西,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里面有人似乎在叫着自己的名字,他慢慢的走到门口,露出一只眼睛,往里看着。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客舱,整齐的摆放着几十张双层的高架铁床,墙壁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滚动播放着对他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照片,是他上中学时学生卡上的。

  文博的头皮一炸,魂飞魄散,慌乱的沿着楼梯跑上来,躲在角落里喘着粗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以为是漏网之鱼,其实还在网中。他的猜测没错,警察不仅到了桃花坞,而且还找到了他的照片。文博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我的旅程已经结束

  我的力量已经枯竭

  我的粮食已经耗尽

  我沉睡于寂静、混沌的时刻

  已经来了……”

  这是他喜欢的泰戈尔的诗,以前只是喜欢,现在才明白,诗歌早已预言了他的结局。

  下面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由下而上的皮鞋踏在铁板楼梯上的钝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文博的胸口剧烈的跳动着,完了,他被发现了:船在海上,没有退路,而前面等着他的,无疑是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他把眼睛无助的投向灰黑色的海面。

  桃花坞自古以来没出过作奸犯科之人,他无法想象和接受自己带着手铐脚镣、穿着囚衣被审讯的样子。不能给父母、先人丢脸,不能给桃花丢脸,不能给桃花坞丢脸。

  宁可死去,也不要被抓住。这是那张报纸上说的。

  船的左前方有一团巨大了黑影,与天和海面连成了一体,是海岛,文博心里惊喜的叫了一声,去海岛!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文博站了起来,抱着装钱的袋子,纵身跳入了海中。

  文博感到了害怕,应该是恐惧,那种发自身体深处、令人窒息的恐惧。当他从海水里钻出来时,轮船没有了,海岛没有了,包围着他的,只有黑暗,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海面,脚下是黑色的深不可测的海水。

  左前方在哪儿呢?文博在海里转动着身体,前后左右张望着,寻找着。轮船没了,参照物没了,左前方也没了。

  儿时在河沟、池塘中学会的“狗刨”,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文博挣扎着,以免自己沉下去。他努力使自己清醒,猜测着海岛的大概方位,然后全力以赴的循向前行。

  起风了。风不知从何方而来,也不知往何方而去。风生水起,海浪连绵而来,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文博时而被托上峰顶,时而被抛入谷底。涌像一堵水墙一样,高高耸起,又轰然倒下,一次又一次的把他砸进海水里,不多一会儿,文博就晕头转向,精疲力竭。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身下是深不知底的海水。触手可及的黑暗挤压着他,海水快速的消耗着他的气力和热量,一点一点的蚕食着信心和希望,死亡和绝望的气息紧紧地攫住了他。

  文博开始犯困了,脖子好像失去了支撑作用,脸部不停地拍打着水面,突然,悠扬的琴声和乐声从海里袅然而出,如同天籁;莲花在海面绽放,鸟儿在莲花上唱歌。

  “假若,白昼过去了

  假若,鸟儿不再歌唱了

  假若,风已经疲倦,无力了

  那就把,厚厚的,黑暗之幕

  盖在我身上吧

  就像你用睡眠的被子

  把大地裹起来,

  在黄昏里

  温柔的给萎倒的莲花

  把花瓣合、合起来一样

  旅人航程未尽

  粮袋已空

  衣衫褴褛而又沾满了尘土

  身体也筋疲力尽了

  那就解除他的、他的羞辱和贫困

  使他的生命

  像莲花一样在你的仁慈中活吧”(24)

  ……

  神秘莫测的夜,神秘莫测的海,暴怒、狰狞、狂野的海。文博从海面上抬起头来,再美妙的音乐声中,他看见太阳从海面冉冉升起,硕大、湿润、鲜艳、温暖。海岛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文博嘟囔了一句,然后用尽力气,朝着太阳的方向泅渡,一只手刚抬离水面,头就垂进了海水里。

  13

  孤岛。

  这是一座海岛,几十米高,岛上的树木都呈黛青色,几乎和海水一个颜色。现在是退潮时间,海岛的底端向下倾斜着延伸到水边,中间隔着二十几米的沙滩。文博头朝下怕在沙滩上,海浪缓缓地涌上来又慢慢的退回去,文博的衣服在海水来来去去中起起伏伏,就像身上安装了一架风箱。沙子把他的身形雕琢在沙滩上,好像一副沙画。此时,几只不知名的海鸟正在文博的身上跳来蹦去,啄食着他身上海洋生物。

  文博哼了一声,声音沉闷。鸟儿们停止了觅食,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猜测着刚才这个奇怪的声响是否来自脚下的这个不知死活的物体。

  紧接着又是一声呻吟,文博的身子动了一下。鸟儿们受到惊吓,振翅飞上了海岛。

  文博脸朝上的反转身子,天空很蓝,空旷高远,光亮照射着文博的眼睛,他抬起手来,挡在眼前。

  文博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生死未卜、波澜壮阔的海上,时空的变换,使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慢慢的、有些疑惑地坐了起来,面朝大海。

  海浪又朝着他涌了过来,文博恐惧的手脚并用往后倒退着,迅速地站了起来。眼前是平静的、绸缎似的大海,广阔无垠。他看见装钱的袋子,在水边起伏飘摇。他连忙跑过去,把袋子抱在了怀中。

  文博转身,看见了海岛,墨绿色的海岛,近在咫尺,突兀、耸立在他的面前。文博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确实是真实的海岛。他咬了咬自己的手,生疼。自己没有死,自己没有死成。他不知道,是袋子里面泡沫箱的浮力救了他。

  文博半是忧伤、半是庆幸走向海岛。

  海岛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岛上灌木丛生、杂草遍地,高大的树木蓊郁茂盛。文博手上握着一根棍子,边走边敲打着草丛灌木,打草惊蛇。

  文博登上海岛的最高处,极目远眺,波澜壮阔的大海尽收眼底,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诗句油然而生。

  平坦之处有两件破房子,应该是渔人暂避风浪之处,由于年久失修,屋顶早已腐烂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满地的废墟。

  文博沿着低矮的围墙走了一圈,对当初建房的人心生敬意:虽然屋顶没了,但是这破败的围墙也能或多或少的给人以心理上的安全感,这里,将是他的栖身之所。

  文博走了进去,开始打扫收拾。

  文博睡得很沉、很放松。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奔波、提心吊胆的亡命、海上狂风巨浪中的惊魂,都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年轻人所能承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极限,现在好了,终于到了一个神鬼莫知、不用担惊受怕的所在,精神松弛下来之后接着就是身体的极度困乏。所以,哪怕身下山石坚硬、昆虫乱窜、烈日暴晒、尘土飞扬,文博依旧睡得十分香甜,鼾声如雷,嘴角带着微笑。

  一觉醒来,已是满天星斗。周围山风呼啸,岛下浪涛轰鸣;身边的草丛中,又是另外一番交响,高低、长短、粗细不一的虫鸣,似乎在与风声和涛声较劲,在宏大的巨响中依然坚挺着细弱、委婉的吟唱。

  天空很低,好似海岛的天花板,星星又大又亮,感觉触手可及。“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25)文博还没有经历过海岛的夜晚,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文博起身走出围墙,凭着白天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岛边,注视着夜幕下的大海。黑暗中看不清大海的模样,但是从远方、从大海的深处爆发出的轰响,蕴含着无穷的威力能量,如滚雷般回响在天地之间,海岛似乎也在颤抖和震动。文博想到了排山倒海这个词,他想象得出现在海面上注定是波滚浪涌,恢弘博大之势摄人心魄,自己能够躲过一劫,逃出生天,实属造化。

  山风强劲,吹得山摇地动,文博也被吹得前摇后晃,东倒西歪。他赶忙抱住一棵树,坐下来。浓重的潮气带着大海特有的味道,随风而至,“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26),不一会儿文博就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无声而至的,还有饥饿。这是一种细微而又尖锐的痛感,整个胃里仿佛被饥饿的炸药散点爆破了一样,丰满而又空虚。这种感觉顺着食管攀援上升,到达喉咙,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令文博呕吐了起来,但只是干嚎,他想起自己已经两天一夜汤米未进了。人越是在饥饿的时候,越是会想象美味佳肴,文博想到了桃花坞的烤乳猪。二十来斤左右的小猪,除去内脏,四脚绑在两根铁棍上,放在炭火上烘烤,炭火里面不时地添加着当地的香料,整个过程芳香四溢。烤好的乳猪呈淡红色,皮焦肉嫩,咬一口齿颊生香。按照现在饥饿的程度,文博觉得自己能够吃得下一头烤乳猪,可是在这空无一人的孤岛上,不用说猪,连猪毛都没有一根。

  画饼不能充饥,想象中的美味解决不了他目前的饥饿问题,而且越想越饿,文博赶忙把思绪从天马行空中拉回来,起身回到破屋里。他以为躺下会好一点,谁知事与愿违,饥饿在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折腾,使他坐立不安。

  一个晚上没怎么睡,文博就盼着天明。天刚放亮,文博就起来,四处找可以充饥的东西。他发现了一棵树上结满了不知名的绿色的野果,算盘珠大小。他试着吃了一颗,又酸又涩难以下咽。但现在不是考虑口感的时候,先填饱肚子再说。他担心有毒,所以又不敢多吃,囫囵的吞下三四颗,即使有毒,料想不至于致命。

  嘴唇干裂的爆了一层皮,文博只好不停的用舌头舔,舌头剌得生疼,到最后都失去感觉了。既然渔人能够在岛上栖息,肯定会有淡水。文博还真在岛子东边的一块岩石下面,找到了一孔碗口大小的山泉,文博迫不及待的趴上去,一口气把里面的泉水喝干。

  太阳移到半空,天空好似一口烧红的铁锅,倒扣在海岛的上空。阳光变成了无数条细针,灼的皮肤生疼。周围的海面明晃晃的,更加令酷热难耐的文博心烦意乱。文博未从经历过这种异常的气候,同是一个太阳,为什么桃花坞的阳光那么温暖可人,而这里的烈日简直令人窒息。文博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不一会儿又被烘干。草木开始低垂,岛上死一般的静谧。文博不敢怠慢,折来一些粗大的树枝搭在矮墙上,上面铺上树枝和杂草,算是给自己弄了个寮棚。

  文博坐在棚子下面,大口的喘着粗气。虽然暂时躲开了太阳,但热浪却是无处不在。他想起了桃花坞三伏天躲在门楼下避暑的狗,应该和自己现在的境况差不多。

  天黑就好了。文博抬头看着棚顶,想判断太阳的位置。天黑了就会凉快。

  黑夜里他盼着天亮,现在,却希望尽快的日落西山。

  下午,黑云罩顶,狂风骤起,暴雨随风而至,如同倾盆。棚顶的树枝和杂草随风而去。文博冒着大雨冲了出去,搬来石块,压在屋顶。

  里面的雨比外面小不了多少,文博坐在角落的一块石头上,无可奈何的任凭风吹雨打。

  14

  树上的野果早就吃完了,接下来吃什么,文博不知道,反正树叶儿是不能再吃了,他腹泻的都快虚脱了,再吃下去,他自己都可能变成风干的树叶了。

  岛上的每一寸土地,他几乎都转悠遍了,生存或者被饿死,看来都不太容易。自从离开桃花坞,他这一路上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为吃的犯愁,民以食为天,这句老话无疑是至理名言。他现在到怀念起了栖身桥洞的那段时光,不但可以免受风吹、日晒和雨淋之苦,而且那一排排的垃圾桶,每天都会源源不断给他提供裹腹之物,没有饥饿之虞。

  岛上有蛇、四脚蛇和老鼠,对于蛇,文博和它是两相提防,蛇看见文博惊慌而逃,文博看见蛇就头皮发麻,浑身骤起鸡皮疙瘩。四脚蛇是一种和蜥蜴一样的小动物,身体上部呈土黄色,两侧是翠绿色,下颌部位又是淡红色,米粒大小的眼睛闪着寒光,对文博充满了敌意。

  中国人向来讨厌老鼠,形容臭不可闻的人都说是老鼠过街。文博也对老鼠素无好感,那就先从吃老鼠开始,但老鼠天性狡猾,只在夜里出来觅食,难以捕捉,再说,即使捉到了,怎么吃呢?

  文博被饿的眼冒金星,两只被热蒙了头的四脚蛇不合时宜的晃晃悠悠的爬进棚里,文博手起棍落,把它们打晕,饥不择食的一手一只抓起来,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吞了下去。

  一阵腥臭之气从胃里倒涌了上来,文博手脚并用爬出了棚子,趴在地上翻江倒海地狂呕了起来,两只四脚蛇毫发无损被吐了出来,其中一只还在抽搐着。

  文博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嘴边凝聚着一股腥臭之气。茹毛饮血的时代早已久远,畜生经过了千百万年的进化,变成人不容易,有的时候,人要变回到畜生,也很难,活剥生吞,文博注定做不到了。

  文博把两只四脚蛇踢进草丛,两眼百无聊赖的四处浏览。墙根下堆积着不少垃圾,是以前渔人在岛上生活时留下的。文博对垃圾有感情,走过去用树枝翻动着,破损的渔网、塑料拖鞋、腐烂的果皮、发霉的椰子壳、残缺不全的斗笠、卷成一团的衣服、锈迹斑斑的手弯刀、鱼头蟹壳虾皮……等等,文博正思忖着那些东西对自己有用时,一个玻璃酒瓶滚了出来,文博眼睛一亮,如获至宝的抓在手里。

  文博把瓶子敲破,然后小心地、一点点的敲掉瓶底以上瓶身的部分,确保瓶底的完好无损,最后,他的手中就剩下了一个圆圆的瓶底。

  他把瓶底在石头上来回磨着,把瓶底周围参差不齐的斜茬磨钝磨平,不至于扎手。做完这一切,他把瓶底在衣服上拭擦干净,站起身来。

  文博捡来一些枯草和树叶,放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把瓶底对准太阳、放在离枯草大概一尺高的位置上,上下调整着,直至枯草上出现了一个发亮的焦点后,停止不动。不一会儿,焦点位置的枯草开始变黑、继而青烟冒出。黑点渐渐变大,青烟越来越多。文博低下头,轻轻吹着枯草,一小簇火苗燃烧了起来,文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有了火便有了光明和温暖,更主要的是,文博扩大了自己的猎食范围,树上的海鸟、地上的小兽、海里的鱼虾、夜晚出来捕食老鼠的毒蛇以及草丛中的蚂蚱,都成了文博的口中餐。

  但文博开始厌食了。没有盐的食物吃起来寡淡无味,如同爵蜡。文博虽然把抓到的猎物放在海水里浸泡,然后再烤熟,但是作用不大,依然没有盐味。再说,岛上的鸟虫蛇类都变聪明了,或许它们已经嗅得出文博身上刽子手的味道,和他打着游击,文博昼伏,它们夜出,文博夜出,它们夜伏,反正是文博动,它们不动,文博不动,它们动,越来越难以猎捕。

  时光容易把人抛。文博记不清在岛上具体多长时间了,漫长的地老天荒一样。俗话说山中一日,世上一年,文博是“山中岁月,海上心情”(27),“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28)。孤岛上的时光,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孤寂难耐,“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29)。同时被拉长的,还有文博的孤独和寂寞,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在桥洞的时候没有,逃亡的路上更是不敢,有人看他一眼,他的胸口就突突的跳个不停,有人和他说话,吓得他腿肚子直哆嗦,在这远离尘世的海岛上,不仅看不见人影,而且能够动的东西都躲着他,溜之大吉。文博真的希望能够有个人和他说说话,哪怕骂他一顿都可以,可是没有。

  百无聊赖,一切都百无聊赖,百无聊赖的他都懒得穿衣服了,他已经厌倦了看海、天空和草木,对于它们而言,他穿不穿衣服没有什么区别。须发随着惆怅在无声的疯长,披在脑后和前额。他看上去和个野人差不多了,血液的DNA仿佛又把他带回到了远古时代,看祖先在草原上裸奔,在丛林中呼啸穿行。

  他会把好不容易捉到的两只四脚蛇,拴住它们的尾巴,不是为了吃它们,而是驱使它们反向逃跑,看谁的力气更大;他会在蚁群劳作的必经之路上挖一条小沟,注满尿液,看蚂蚁如何渡过;他会像个疯子一样的挥舞着木棍,凶狠的抽打着草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鸟虫们噤如寒蝉,岛上沸反盈天。他把自己弄得浑身大汗,精疲力竭。胯下的阴茎,也心有灵犀的配合着他的愤怒,傲然挺立,昂首向天。他站在高高的海岛上,对着大海开始手淫,喷薄而出、腾空而起的精液,闪着银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射向大海。然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大海,所想非想、所思非思,一直到深夜。他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坐在那里。

  人心即孤岛。文博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一句富有哲理和思辨意味的句子,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么桃花坞就是一座孤岛,自给自足、天然封闭,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逍遥日子;同理,县城和省城对于文博来说、或者说文博对于县城和省城来说,也是孤岛,他们都格格不入、互不相容。现在,文博终于的来到了这座悬孤海外、遗世而存的孤岛上了,无论从象征意义还是从地理标注上,这才是真正的孤岛,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指挥着、牵引着他来到了这里。

  世界上做宽广的是海洋,比好样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可文博的胸怀连同他的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了这座孤岛上,画地为牢,难以跨越。但是他的思想是自由的,可以无拘无束的飞翔。寂寞和孤独的一个好处是,可以有充裕的时间进行思想。文博的思想离不开桃花坞,虽然他有意识的阻止自己,但桃花坞早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和生命里了,就像呼吸一样不能停歇。想桃花坞,自然绕不过桃花,在文博看来,桃花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可要命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楚桃花的真实模样了,有的只是一个整体的形象,桃花的眉眼、桃花的鼻子和嘴唇、桃花的长发和桃花的笑容,都模糊了。文博对自己十分生气,怎么就记不清桃花了呢?美丽的桃花、温柔的桃花、多愁善感的桃花、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桃花,他怎么就模糊了呢?可记忆这东西就这样,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忘记了就是忘记了,文博也不能把它拎出来打一顿。

  桃花的形象虽然模糊了,但是桃花却一直藏在他的心底,为了桃花,他甘愿赴汤蹈火,尽其所能。想到目前的处境,文博自嘲的笑了笑,赴汤蹈火不难,但尽其所能只能是痴人说梦了,自己身处孤岛,什么也干不了。

  他心里没有半点埋怨桃花的念头,只是自己太冲动了。假如当初他去恳求族长,让他出面说和,凭他的威望和在村里的地位,桃花他爹未必就会把桃花嫁给“路不平”刘小山,可自己为了面子和男人的尊严,一定要和刘小山争个高下,意气用事,负气而走,才一步步地走向了不归之路,来到了这个牢笼一样的孤岛上。想到刘小山,文博现在是真心佩服他,一个文盲,还是个瘸子,带着巨款回到桃花坞,也算是衣锦还乡了,人家喜欢桃花,没有错,错的是桃花她爹,阻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其实,桃花他爹也没错,自己不是同样被金钱所吸引吗?

  文博拿过装钱的袋子,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他打开袋子,数了数,里面正好是六万块钱。这是钱到手之后,文博第一次触摸它们,带着油墨香味的百元大钞,光润油滑,赏心悦目。他抽出一张来,对着阳光,看了许久,想参透其中的诱惑力。

  生活有的时候就是一个悖论,没钱的时候想钱,有钱了,却什么用处都没有,形同废纸,既是废纸,留他何用。文博把袋子包好,一气之下,把袋子抛进大海。

  15

  袋子在海上漂泊了一夜,又被海浪推到了岸上。海水把钱浸泡了,文博只好把钱拿出来,拆开,一张张的在地上摆开,晾晒。

  红色的纸币铺满了全岛,就像落了一地的桃花。文博光着身子坐在这中间,面对着他心想梦想的钱、孜孜以求的钱、不惜为之铤而走险的钱,文博没有欣喜,也没有悲哀,心止如水。

  他就是想不明白,袋子怎么就回来了呢?文博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可能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文博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句话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难道这是上天在暗示他,自己做的事情必须自己负责?文博似有所悟,似有所思。他想起了父亲从小教导他男人要有担当,现在似乎终于明白了担当的含义,那就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无论好坏,不能逃避,要敢于承受和承担。文博的心胸豁然开朗了起来。

  在岛上的这段日子,他开始琢磨了一些事情,假如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告诉他的学生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只能在适合自己的地方生存,就像鱼离不开水、雪豹只能在山上一样;人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像牛不能日行千里、而鸡只能待在院子里一样;人只能做合乎道理的事情,非分之想不能有,非法之财不可求……

  文博真的想桃花坞了,这是一种痛彻心扉思念,这种思念一日甚于一日,不可遏制。他站在高高的山巅上,目力所及,眺望远方。“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0),文博自然没有李后主从九五之尊到亡国之君、身份天壤之别的巨大反差,李后主想的千里万里江山,而文博只是思念一个小小的桃花岛,但他们绵绵不尽的情思是一样的。“空目送,塞鸿去”(31),“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32)。但对于文博来说,桃花坞就是他的千里江山,可是,他还能够回去吗?“相逢只有梦魂间。可奈梦随春梦短,不到江南”(33)。不可能的。文博心里有了答案,哪怕是身败名裂,只要将来他的学生谈论起他来,说,我的老师虽然做错了事,但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文博站在山顶,注视着大海,希望发现过往的船只,一天又一天,五天又五天,大海依旧、白云依旧,但航船也依旧没有出现。他想起自己那晚是夜里跳的船,可夜里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船。

  文博就定自己离开孤岛。他把弯刀魔快,把砍伐的树木和葛藤扔到岛子下面的海边,花了一天的功夫只做了一个木筏、两只船桨,备好了淡水和食物,把钱袋子拴在背上,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把木筏推进海里。

  没多久,海浪把木筏打散,文博掉进了海里。

  文博吸取了教训,用更粗的树木制作了第二只木筏,再次下水。

  船桨被海浪折断,文博用双手画着木筏回到了岛边。

  第三次出海,海浪把木筏打翻……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文博终于把木筏划向了大海的深处,傍晚的夕阳中,一只大船朝着他驶了过来。

  许多天以后,野人一样的文博站在公安局的门口,看着高悬的警徽,泪如雨下。

  【注释】

  (1)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出自宋代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

  (2)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度河:出自唐代李欣的《送魏万之京》。

  (3)寸寸柔肠,盈盈粉泪……行人更在春山外:出自宋代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

  (4)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出自宋代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

  (5)桃花流水鳜鱼肥:出自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

  (6)泪眼问花花不语:出自宋代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7)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出自宋代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8)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春雨:出自宋代叶清臣的《贺圣朝.留别》。

  (9)空赢得,斜阳暮草,淡烟细雨:出自宋代解昉的《永遇乐.春情》。

  (10)芳菲易老,故人难聚:出自宋代解昉的《永遇乐.风暖莺娇》。

  (11)暮天静……遣客心悲:出自宋代杜安世的《两同心.巍巍剑外》

  (12)陌上初熏:出自宋代韩缜的《风啸吟.锁离愁》。

  (13)征帆去棹残阳里:出自宋代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

  (14)深院月斜人静:出自宋代王安石的《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

  (15)茫然忘了邯郸道:出自宋代王安石的《渔家傲.平岸小桥千嶂抱》。

  (16)好把素香留取,寄江南消息:出自宋代郑獬的《好事近.把酒对江梅》。

  (17)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

  (18)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

  (19)听取蛙声一片:出自宋代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20)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出自宋代晏殊的《踏莎行.小径红稀》

  (21)沉思前事,似梦里:出自宋代周邦彦的《兰陵王.柳》。

  (22)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出自宋代柳永的《安公子.远岸收残雨》。

  (23)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出自宋代蒋氏女的《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

  (24)假若白昼过去了,假若鸟儿不再唱歌了……像莲花一样在你的仁慈中活吧:出自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当时光已逝》。

  (25)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出自唐代李白的《夜宿山寺》

  (26)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出自唐代白居易的《微雨夜行》。

  (27)海上岁月,山中心情:出自宋代刘辰翁的《柳梢青.春感》。

  (28)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出自宋代刘辰翁的《西江月新.秋写兴》。

  (29)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出自宋代王沂孙的《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

  (30)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五代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31)空目送,塞鸿去:出自宋代刘克庄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

  (32)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出自宋代姜夔的《长亭慢怨.渐吹尽》。

  (33)相逢只有梦魂间,可奈梦随春梦短,不到江南:出自宋代韩疁的《浪淘沙.莫上玉楼看》。

  作者简介:

  杨月军,男,祖籍山东诸城市人。1965年出生,1992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剧作家,海南省作协会员、影视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华盛音像出版社。

  担任编剧和参与创作已经播出的电视剧有《非常女警》、《诺言》《断喉弩》、《我要当八路》、《大刀记》等;电影《一个人的派出所》《椰岛警魂》等;长篇小说《沉船》2019年由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联系电话:1581015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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