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词意画集《诗余画谱》
编者按
从艺术的起源来看,诗、乐、舞、画具有天然的血缘关系。希腊神话中的缪斯女神同时掌管着诗歌、音乐和舞蹈,而中国诗乐教化传统更将这三者紧密连接在一起。随着绘画的发展,“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审美感知和“诗画一律”的艺术追求,又推动了诗画艺术的高度融合。至此,中国古典艺术形成了以诗歌为核心的综合体系:一方面诗歌中有着关于音乐、舞蹈和绘画的丰富表现;另一方面,音乐、舞蹈和绘画或多或少都以诗歌作为形式补充和审美借鉴。本组三篇论文,分别从诗与舞、诗与乐、诗(词)与画三个角度展开论述。(刘怀荣)
作者:王晓骊(华东政法大学文伯书院教授)
自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以后,诗画融合日益成为文人画的重要追求。一方面,是文学手段对绘画的介入,以画上题诗最为典型;另一方面,是以诗意画的形式再现诗境,如南宋赵葵的《杜甫诗意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就是以杜甫“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诗意入画。
明万历四十年(1612),宛陵(今安徽宣城)人汪氏辑印了一部木刻版画《诗余画谱》,集词、画、书于一体,是明末徽派版画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现存最早的词意画集。《诗余画谱》流传甚少,至今可见的有上海图书馆藏万历四十年(1612)壬子刊本(残本)、郑振铎旧藏二残本、傅惜华旧藏残本,北京图书馆藏鸣晦庐旧藏残本等。作为第一部词意画集,《诗余画谱》具有显著的艺术开创性。
首先,这是“诗画一律”思想在词学领域的实现。
与诗意画相比,明代以前的词意画数量并不多。目前已知最早的词意画,当属唐代张志和因《渔父词》所绘《渔父图》,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载:“张(志和)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但此后的词意画并没有随着宋词的繁荣而兴盛,仅有围绕《渔父词》所作“渔隐”题材的绘画,如元末吴镇的《渔父图》长卷,题有前人十六首《渔父词》,每首词均以图相配,可以看作词意画。《诗余画谱》的出现完全改变了这一局面,正如明人黄勉仲《诗余画谱跋》所云:“然则诗果可以为画哉!良由诗余之词婉然如画。天宝以来,一时柳屯田辈,徒能即事即情,叶铿锵于音调,未能即景即词,敷璀璨于丹青,故可使知者会心,不能使观者悦目。”汪氏精选《草堂诗余》中的百首宋词(现存《诗余画谱》共收录97首词作),遍请名公书写绘图集而为谱,有力地推动了词意画的创作和传播。同时,《诗余画谱》采用的版画形式,“雕镂刻划,穷工极巧”,也有利于词意画的传播。相较于传统卷轴画,木刻版画可以多次印刷,反复传播,其接受对象不仅限于极少数的鉴藏者。借助于这一相对大众化的传播方式,词意画的影响力得以迅速增加,画家的参与热情也随之高涨。直至当代,词意画依然是中国画的传统题材。词意画的兴盛固然有具体的社会和时代原因,但《诗余画谱》之开先河的作用不可抹杀。
其次,以绘画角度选择词作,形成了宋词选本的新视角。
众所周知,词长于抒情,但并不都适合转换为版画画面。一是文字可以直接表现心理变化,但诉诸视觉的绘画只能依托静止的形象;二是版画的创作方式决定了画面的线条不能过于细密,因此不适合展现狭窄而密集的室内场景。基于以上两方面原因,《诗余画谱》所收词作大多形象鲜明突出,具有很强的画面感;风格清丽疏快,较少秾密缠绵之作。如秦观的两首《如梦令》:“门外绿阴千顷,两两黄鹂相应。睡起不胜情,行到碧梧金井。人静,人静,风弄一枝花影。”“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都是将焦点集中于一、二小景,以明净亮丽的色彩和传神逼真的刻画来凸现自然景物的主要特征,并以景色描写来暗示内心情感,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这一构思与绘画不谋而合,给后者留下了创作的依据和自由发挥的空间。集中所选词作都包含有较多景色描写,大多具有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特点,词境比较开阔,也易于转化为版画画面。同时,《诗余画谱》的画作多仿前代名家,包括唐代王维、宋代李成、范宽、巨然、米氏父子、元四家以及明代董其昌、莫是龙、文伯仁、文嘉等,这些文人画家在艺术上大多不拘形似,笔意纵横,由此形成了“清逸之诗趣,醇厚之余韵”(郑振铎《中国版画史图录自序》)的审美旨趣。绘画上的文人化审美追求影响了词作的选择标准,不仅入选者以“苏门文人”或深受苏轼词风影响的文人居多,如作品数量居前三位的分别是秦观(20首)、苏轼(19首)、黄庭坚(10首),而且题材也比较广泛,咏物、节序、羁旅、写景等文人题材,超过了总数的一半。
最后,绘画对词境的创造性改造,形成了宋词新的接受方式。
作为与诗词不同的艺术形式,绘画有着自己独立的表现形式和审美追求。丹青工绘形,而诗笔擅传情,诗(词)意画是画家基于诗意领会的艺术再创造,是以自我立意与情趣为出发点和旨归的接受性表述。画家需要从词中撷取并提炼最具美感的形象或场景,或者增以己意,或者自出新意,重新建构画境,从而形成新的意义整体。《诗余画谱》的画作,大多以山水取胜,场景开阔,意境清隽幽雅,具有浓厚的书卷气。其构图虽然受词作内容的约束,但画家往往根据自己对词意的独特理解和艺术创作的需要,对词进行创造性的接受。有时改变人物性别,如《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原词主人公是一位昼寝的佳人,在画中则变成了中年文士;有时改变场景,像《南乡子》(原作《柳梢青》,误)“霜降水痕收”、《醉落魄》“红牙板歇”把原来酒楼茶馆的环境搬到了山林或室外;有时干脆偷换词意,既改变场景,又变换人物。
以词意入画,不仅丰富了绘画的题材,也有力推动了宋词的传播。直到今天,词意画作品仍不断产生,以画配词的普及性读物也层出不穷。不过,要实现“诗画一律”的艺术理想并不容易,这不仅要求创作者兼具敏锐的文学理解力和高超的形象创造力,还必须具备中国古典艺术的综合审美能力。即便是大众化的传播,也不能以丧失词韵之美为代价,意在象外而风韵嫣然才是宋词图像化的最佳境界。在这一意义上而言,《诗余画谱》对今天的词意画创作,乃至词画读物的刊行仍将有所裨益。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15日13版)[责编:孔繁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