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两乡
楔子
在这四方的小院,梅花开得正香,偶尔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从枝叶间传来。老公犹如困兽般地来回画圈走,嘴里不停念叨:可恶的疫情,我四年才有的探亲假呀,又回不去了!娘啊娘,我想你.....
陪着他不停地走呀走,内心里却有几许自私的窃喜:不用面对春运的拥堵,不用担心沾染那些恐怖的肺炎病毒,也不怕被隔离的风险。出不去门,天天猫家里也难受,不是吃就是睡真跟猪差不多。不过,段子手的有趣调侃倒是稍解了些恐惧——武汉还算好的,黄冈隔离得做黄冈秘卷,初二的数学得有一大半人做不出来!!冷幽默的背后是太多国人的无奈和心酸。付诸一笑,内心的惶恐不安还在。我们尚且如此,不知那些身在武汉的人,那些因疫情出征与亲人离别,甚至目睹着丧失家人、生命的痛苦,谁来告慰安抚?!
搞不懂那些奇葩为啥要吃那么恐怖恶心的蝙蝠,还有那些残忍的猴脑食法,活该他们半夜被恶梦折磨,甚至被吓破狗胆。
拼命转载最新疫情和感人事迹,惟恐漏掉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对于口罩、酒精,甚至双黄连口服液,我一向是后知后觉的。等我醒悟,黄花菜都凉了。大抵和某些人、事一样,得随缘。想起
有刚碰面的同事回忆去过确诊病例看病的诊所,吓得心惊肉跳;;我的咽炎咳嗽月余仍不见好,总害怕是潜伏期症状;妈妈该去重庆拿药了,可川渝交通几乎处于封闭状态……值得忧心的事一大堆。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子半挂夜空,灯火伴着“吱吱可可”的几声虫叫在寂静中来临,凋零的衰草枯枝随处可见。低首回眸,却惊喜地发现,在我的身畔、触手可及的地方,摇曳着一株粉色风信子!残破花台青苔如绒,花骨朵柔嫩婷立,这勃勃生机,是花语的期翼,也是春天带给我们的希望和慰藉。
(一)
小时候,家门口种了许多紫罗兰,浅蓝小花在瓦罐、洋铁皮桶里开得漫不经心。一条石板砌成的水沟爬满翠绿苔藓,四五米高的岩坎滑溜溜顺沟蜿蜒而去。挨着住的几户人家有三户和我们同姓。如今,住过的那排平房早已不见。
离平房不远处是消毒水弥漫的卫生院,西面有四处漏风的厕所,旁边的空地长了几棵竹子和杂树。有雾的早晨总能看到几只白鹤飞来,红嘴黑长腿,翅膀扑棱着,分外漂亮。看多了生死悲欢,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山医生习惯了一场接一场地手术、抢救,记忆中的他总是戴着金丝眼镜,一幅悲天悯人的文雅模样。他给我们打预防针丁点儿都不疼,哪怕是胳膊上划十字种疫苗也不害怕;磕了碰了,水泡溃脓对他更是小菜一碟,药到病除。奶奶一直说:他是活菩萨。
冥冥中,有些事真的很玄乎。比如四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奶奶总喊头晕。那天我突然对同伴说:我可能是捡来的孩子。一群疯女子哄堂大笑,“你就是捡的!”拍桌子的拍桌子,打巴掌的打巴掌,还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我两岁的妹妹和我都喜欢喝奶奶煮的红苕水,我们穿了厚厚的棉裤在屋里跑得正欢。“砰”地一声巨响,盛满热水的暖壶被踢翻,烫在了妹妹的腿上。在妹妹的哭嚎声中,探家归来的父亲恰好推开了门。顾不得放好行囊,暴怒的他将傻傻呆站的我猛地拎起,小鸡般挂在了高高的院墙上,耳边是他的咆哮:“叫你不带好妹儿,在屋里乱跑,就只晓得疯!!”估计不是邻居拉得快,凶巴巴的他就把我从两三米高的院墙上扔出去了。任凭我怎么哭喊,努力朝他们伸直了双手,妈妈和奶奶也不敢过来抱我。趴在院墙上,我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翻来覆去地喊:“就是你们捡的,都不喜欢我!”哭累了,嗓子也哑了,月夜里冻得发抖的我看着远处飞回的白鹤忘了害怕,一遍遍小声唤着:白鹤白鹤,尖尖脚……
隔了几天,小脚的奶奶在寒风中紧抱着妹妹,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了一下午,晚上就咽了气。从此,哪怕我哭红了眼,再也没有人像她那样慈爱地抱过我,笑着摸我的头说:来,给你拿烤红苕。
父亲最喜欢念叨什么“黄金棍子出好人”,我却不以为然,甚至学会了挺直脊梁倔强面对。不过,读书用功的我后来反倒成了家里最少挨打的那个。平日里抢着扫地、煮饭、喂鸡,邻居们总羡慕妈妈,说我是“贴心小豆瓣”。暑假里,姊妹几个用暖壶装了凉津津的泉水摆摊卖,一分钱管够。每到农忙时节,去乡下舅妈家、大伯家割麦打谷也是一点不含糊,吃着香甜的麦粑和新米饭,哪怕胳膊割出了血痕也不觉得痛。
临过年,走街串巷卖新衣服的来了。蓝白相间的花格子童装特漂亮,伙伴们说我穿起最“洋气”。妈妈却只买了一件,给了矮我一头的妹妹。我委屈坐在门口的泥地上哭泣:别人家都是大的穿了给小的呀,为何我只有妈妈的蓝布旧衣裳。伍伯娘递给我两角钱,说:去买糖吃吧!你妹儿一直捡的旧衣服啊。我却哭得更凶了。他们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是真的只有糖啊!时至今日,依然记得伯娘的好,也明白了母亲当年面对贫穷时的无奈和无助。
后来,爸爸的战友从东北来了,给我买了件一模一样的格子衣裳。他们穿着绿军装,很神气也很严肃,在那里嘀嘀咕咕,好像要找一个小孩。跑去偷听,却被大人撵走。最气愤的是,妈妈说,好不容易炖的鸡,估计是嫌我们锑锅炖的,柴火熏太黑,他们吃都没吃一口。心里暗暗自责:怎么就没有使劲多刷两遍呢?!后来,他们坐着军绿的大卡车走了,拉走了一个叫小翠还是小梅的邻班同学。我不记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有焦黄打结的头发,早早没了娘,和我一样又瘦又小。
其实,我内心里是非常羡慕她的,从此有人疼了,多好啊。
(二)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不留我歇,桥脚里歇,有条花花蛇......”听到这样的童谣,我就会想起艳姐。她是我的堂姐,很有绘画天分。陪她穿过黑咕隆咚的巷道,辗转爬了好几栋楼,才找到县文化馆的蒲老师。传说中很倔很清高的蒲老,看了姐的画,痛快收了她为徒,不仅不要一分钱,还免费提供水粉颜料和画纸。那年月,这些钱对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学生来说,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啊。
八十年代末的广安县城不像今天这般繁华,搁哪都有艺术特长培训班。文化馆对门摆了几张乒乓球台,旁边的花台里种了几棵凤仙花,学艺术的女子闲来捣碎染指甲,粉红粉红的手,美得跟天仙似的,让人羡慕不已。乡场更落后,几个八卦的老太婆总爱围在后院地坝里,指指点点还外加眉飞色舞地撇嘴、吐口水。我们总纳闷:为啥见不得别人好?别人家没有儿子,碍你啥事了?生儿子真那么好?!
堂婶是个生意人,在街里开了一家杂货铺,生意一向不错。米面糖茶烟酒瓜子啥都不缺,甚至上坟的火纸鞭炮也有。那年月,不管吃不吃得饱,大人细娃烧纸信迷信却是一套套的。碰到过年节或逢场日,更是忙都忙不过来。堂姐放了学,总是一边帮忙卖货收钱,一边拿了作业和书本抽空学习。不过,雷打不动地是周末一大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堂姐总要独自摸黑一个人走几十里路,从观塘走到广安县城,再饿着肚子在月夜里走回家,只为听蒲老师一节绘画课。
伙伴们有时会吓唬她:昨天晚上,看到下场口出车祸那里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在地上一直爬,肯定不得走。我是不信邪的,第二天早上专门拽着堂姐往那跑,小伙伴走到那里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在晨雾里吱哇乱叫着往回跑,堂姐也吓得闭上了眼睛。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告诉她:看嘛,有啥子嘛?莫个人黑个人。姐终于大着胆子走了过来,一帮小丫头也靠过来,胆怯地说:耶,奇怪了哈,怎么就没得了呢?其实,我也是胆小鬼,心里吓得直哆嗦,为姐竟然英雄了一回。
堂婶听多了议论,有时气不过,也会在巷道里叉着腰,对着她们姐仨破口大骂:“背时女娃子,以为你是啥子金枝玉叶哟,饭都吃不饱,画啥子画!”打完骂完又偷偷躲在灶屋里掉眼泪。
不过,打那之后面容清秀的姐像变了个人,目光里多了些我说不出来的东西。天刚蒙蒙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家,从未间断。“有志者事竟成”、“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是当年上场口食品站墙上的红色标语,也是姐教我记得最牢的励志格言。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了堂姐的目光,那里有坚定的信念,也有不屈服于命运的勇气和决心。
学画是一件苦中作乐的事,贵在持之以恒。后来姐靠着一支画笔考上了美术院校,毕业也分到了外地,从此远离了矮平房。逢年过节,姐倒是会寄回数额可观的钱给堂婶。捧着那些钱,我不知道一脸笑容的堂婶,心里会不会有一丝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待她?
(三)
区公所在对街,院墙后有一个荷塘,穿过开满步步高的层层石阶,躲过院墙边结籽的青色蓖麻树,就能看到。那时记得最牢的课外知识就是蓖麻有毒有刺,却可以外敷入药,全身都是宝;葛麻叶子里面是白色,摸起来却很扎手,打麻绳却很结实。记忆最深的还有旁边的公社食堂,时不时飘出炖鸡、蒸玉米粑粑、馒头花卷的香味,惹得馋嘴的我们忍不住靠近。
半条街的小孩儿,都躲在区公所背后的池塘里抓田螺捞虾。然后扯一把野葱,在瓦片下烧一堆火,美其名曰:炒着吃。有胆大的摸块家里腌的猪油放上面,也不管好吃赖吃,有没有细菌,糊得满嘴漆黑,也满不在乎地一通大嚼。那年月的娃,大多缺衣少食,却很少生病咳嗽。
半大的男孩和我们玩的不一样,没事就学电影《少林寺》里的和尚打坐,双手合一,还念念有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阿弥陀佛!要不就绑了沙袋练轻功,扎好马步举石锁,嘴里还不忘“嚯嚯哈哈”,把平整的教室地面砸得坑坑洼洼,没少挨老师训。安是最调皮的那个。听人说:他爸在很远很远的山里采矿还是干啥,反正很少回来。他妈好像是个护士,一天忙得脚不沾地,也管不了他。想着他的可怜,也就原谅了他惯常野蛮搞破坏。每每路过他家门口,看着安妈瘦弱的身体花白的头发,我小小的心脏就有些莫名的担忧。
那天,一个拎着大包的男人在月色中推开他家屋门。我听见安妈发出一声惊叫。糟了!不会是坏人吧?我慌慌张张跑回家搬救兵。不等我磕磕巴巴说完,妈妈就着急喊了几个邻居拿着大棒子赶去,回来一边抹泪笑,一边指着我额头说:傻丫头,那是他爸!
看着安开心的笑容,闻着屋子里果子、糕点的香甜,安妈一扫平日拘谨笑容满面,忙进忙出地端茶递水。我突然也有些盼望远在部队的爸爸回来,哪怕揍我一顿,也好过眼馋别人家的北京酥。
在越来越响的鞭炮声里,爸爸挂着盆拎着桶终于回来了!他把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全国粮票、布票换成我们爱吃的大米、猪板油背了扛了回来,偶尔还有我们难得一见的“猪嘎嘎”!脱下厚重的军大衣,端了热茶欢天喜地围过去,我怯生生躲开爸爸粗硬的胡子扎脸,系了小围裙守坐在煤炉子边。骑“大马”是哥哥的专利,妹妹在爸爸的怀里“咯咯”直笑,尖叫和满屋子的欢声在静夜里传出好远好远。
县城工作的郑叔叔周末回来,都要给娟姐带回一堆好看的图书,有《少年文艺》、《红领巾》,偶尔还会拉上一曲美妙的二胡,也会放了收音机教我们唱儿歌,让我们比赛谁的嗓音最好听。我时常去她们家,静静地捧着书,一呆就是小半天。郑叔叔一向和蔼,某天喝了酒红着脸数落娟几个:“看看你们几个,买书不晓得看,就知道玩玩玩!!学哈别个!”我吓傻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扔了书拉开门就往跑。望着树上的知了不知停歇地叫呀叫,朵朵紫白梧桐花被风吹落,我的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很久不去娟姐家,郑叔叔还专门问我咋不去玩了?口里没吱声,心里却明白自己错怪他了。
打那之后,爸爸也给我们买了不少好看的连环画,由哥哥管着。我家电视机前不再挤满了闹哄哄的人,也没有人抢台要看动画片《聪明的一休》或是《铁道游击队》。不过要看书,哥哥就耍赖,管我要零花钱,一分两分都行,实在没有就拿攒的邮票火花糖纸换。那时小,换来换去,全都易了主!气急了去告状,爸爸总会痛扁他一顿。看哥哥眼泪汪汪地哭,我也跟着很难过。
从前家里姊妹多,一天没有几场在月下撵得鸡飞狗跳的闹剧,没有在咸菜坛子里摸酸菜吃的恶趣,没有过年猴急抓到烫手酥肉吱吱乱叫的故事,估计那都不叫生活。多想再回到从前,在月夜里漫步,在春风里呼吸,梨花如雪,桃花染红了每一个山岗和村落。
(四)
八十年代的观塘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每天都有很多过路车去天池桂兴拉煤、拉水泥。
正月里,堂姐出嫁过礼的鸡鸭鱼肉挑过来了,欢喜的吹吹打打声中姐捏了小手绢直抹眼泪。大家都说她是土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嫁到福窝窝了。我们照例在路边搭顺风车去坐席。给我和珍表姐拦下的司机有点年轻,一撇小胡子看起来有点儿流里流气。不过,珍表姐可是走过好几回的大姑娘,我跟着她,大家自然放心。
车过八一桥,“小胡子”不停车,径直拉了我们上山。问为啥不停车,回说一会要从另一边下山,正好送我们去三墩坎。我们将信将疑,对了个眼神。然后我就和珍表姐说:“我爸认识很多跑汽车的师傅。”小胡子瞥了我一眼,没吱声。车在山里绕来绕去,风景很美,路边开满了许多不知名的小野花。三绕两绕,表姐趴在车窗往外“哇哇”直吐。“小胡子”终于停了车,说:我下去拿个东西,你们莫乱跑。心里犯疑,看他前脚走,我后脚跟了过去。他正跟几个老头在那里比划我们停的车,看我跟去竟然吓了一跳。我假装问他好久走,说要借这里的座机打哈区供销社电话。有个村干部模样的老头问我:“你打得来呀?”我老练地点点头摇通电话,还不忘指着坐在车里的珍表姐说:“她马上初中毕业考高中了。”小胡子有些着急,让我先回去。然后我看到那个老头在那里直摆手,然后还和旁边的人摇头晃脑争执着什么。不一会,小胡子满脸晦气地往回走。我担心珍表姐,赶紧跟着上了车。“小胡子”继续往山里开。
“我爸退伍了,他可厉害了,现在还能单手碎砖呢!他有很多战友也在跑汽车。叔叔,你是哪里的?会不会和我爸战友他们是一个单位的?”我盯着“小胡子”问。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珍表姐说:“这么多跑车的,哪门可能哟。”我急得直瞪眼。
隔了一会儿,我对珍表姐说:“得喊师傅跑快点,我爸爸刚才给我说了,他在三墩坎等到十一点,不然就喊我舅舅在八一桥骑自行车接。”“小胡子”死劲盯了我一眼,没吭声。我故作神秘地对珍表姐说:“正好走八一桥我舅舅派出所去耍盘。他那里有手枪。”我看见“小胡子”吓了一激灵,把方向盘的手都抖了起来。然后,他对我们说:“莫急,事情办完了,我马上送你们去三墩坎。”
那天,宴席快结束了,我和珍表姐才有惊无险地赶拢堂姐家。爸妈问怎么这么晚?我笑了笑没说,心里却是吓得不轻:善恶就在心念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若人人只图自保,你就只差给坏人数钱了。鲁迅先生早就告知了我们这个不变的真理。
(五)
大伙儿鼓捣嘴甜的小刘娃叫我师傅。摸到良心说,我真算不得他师傅。
家住岳池的他第一次来上班,我几乎没有印象。唐姐说:“娃儿学的计算机。简直无法理解一个考得起正规大学、本科毕业的娃,为啥要到我们这里打这种要长不短的工。也无法想象一个朝气阳光的男孩呆在这暮气沉沉的地方,挣着不到两千的工资,图的啥?”能养家糊口吗?这不该是青年人该有的生活啊。果然,没几天他就翘班不来了。
隔两年,他又回来了。内敛安静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脸色苍白,手指笨拙,档案倒是做得中规中矩很仔细。却感觉他与从前大不一样,仿佛少了些什么。
熟了,他给我们讲他的故事:姐姐远嫁到外地了,以前家里还有个哥哥,得了一场大病走了。痛失爱子的父母四十多岁生的他。本在成都有个打工认识的女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却拿不出彩礼,更别说在街上买房子结婚了。婚事就无限期地拖在了那里。他和女朋友都很困惑,不在同一个城市,看不到前途。想了断,却偶尔还联系,就这么一年年拖着。仿佛都在等对方耗不起的那天。说到激动处,他声音大了起来:“为啥要生我嘛?家里条件又不好,偏偏还要生下我!为了他们自己的执念,姐儿从小活路做得多不说,还怄气受苦。六十多岁了,父母还要出去打工,生病了也不敢去医院。弄得我们子女很不孝的样子。我也不想他们那么辛苦啊。小时候,好几年过年都回不来,一到过年,我们总是各人在屋里无聊地呆着。”
我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大过年,别人家张灯结彩。他们的房子四处透风,姐弟俩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赤着脚。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像个大人般在灶塘边忙碌,添一把柴火,又赶紧用冻得红肿开裂的手,抹干净弟弟脸上的长鼻涕,还不忘回头看看门口爸妈有没有回来。伴随着年复一年的失望,无数的他们就像田埂上的狗尾巴草,歪在寒风里,孤零零生长,却又祈盼每一个春天的到来。
在这场疫情来临之后,我不知道打临工的小刘娃身在何处。倘若孤苦一人,身在异乡的他有口罩吗?又该如何面对这场死生的考验?他和那些身在疫区无人看管的老人儿童都能吃得饱穿得暖吗?陌生的城市里陌生的人群里,那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人生坎坷和不幸,甚至痛苦绝望。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们劝他振作起来,看不到前途,何不努力改变?他苦笑着说:怕了,也不敢去想将来。不想让自己重蹈覆辙,丁克也许会是我最好的出路。走父母的老路,让自己将来的孩子面对自己的一事无成,埋怨我。那样,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小刘执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错生,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我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劝慰的话。方方曾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底层人间的甘苦冷暖,唯有自知。
(六)
春天,院子里淡黄的枇杷花早已开败,结满了许多青色的果子。大人们总要一脸严肃地告诫我们:“油菜花开有疯狗出来,细娃儿些莫乱跑!当心癫狗出来咬人!”旧时的观塘,就像中国无数小镇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偶有些新鲜事,就会打破一贯的宁静。
比如皮肤白白的那个疯女每一次出场,总是令人惊恐。我记得她姓陈,她爸好像是一个语文老师。在我童年的梦魇里,她总会穿过暗黑的街道,披散着头发,弯着眼睛对我痴笑,朝我伸直了手,手指细长尖利,嘴里念念有词:“来,来,来!我给你买糖吃!”她想抱紧我,我却吓得死劲死劲地往家跑。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我怎么跑,也穿不过金黄的油菜花田,街道两旁是密密的桉树林,它们的新芽嫩绿气味浓烈,它们笔直地挡住了我回家的所有路。有时是一激灵吓醒,有时是拿着剑飞在半空刚要掉下来,反正怪吓人的。
平日里我倒是不怕她。不发病的她总是安静地捧了书看,要不就是对着我们抿嘴温柔浅笑,也不多言多语。我们大多数时间不搭理她,偶尔也会和着旁边弹棉花的“嗡嗡”声,弯着腰撅着屁股,一边学弹花匠的滑稽样,一边还不忘扭屁股齐声大喊:“弹弹弓弓,我是你公公!”弹花匠佯作恼怒,我们一帮小鬼头则哈哈大笑着作鸟兽散。本来安静的疯子看我们乱跑,着急起来,使劲拽住某个倒霉鬼的衣服,一边尖声喊“不跑不跑”,一边扭得更紧。小孩子终究忍不住害怕,急得哇哇大哭起来......
事后她的家人总会买了糖道歉:“细娃儿书读多了,没考上大学。不怕喔,对不起哈!”她爸在那里喋喋不休地道歉,一边讨好地摸摸刚才差点被吓得尿裤头的孩子脸。旁边就有爷娘没好脸色了,冷了声说:“各人屋里娃儿啥子情况不晓得嗦,还总出来吓人!”更有甚者,会在她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时鼓噪:丢了嘛!再生一个撒。也会有人出来帮腔几句: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哦。各人娃儿各人心痛!
老陈头不管别人说什么,一把搂过吓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的女儿说:“我苦命的娃儿诶,好赖是一条命!”摸摸女儿的头,疯女拽着父亲的衣角,不顾众人的脸色,在漫天的金黄油菜花间相携归去。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因为我处于人类之中”,这世间的亲情爱情友情亦是如此,无论缘深缘浅,最终都是逃不掉背影渐行渐远。
夜雨淅淅沥沥下着,敲打着城市的屋檐和我们沉甸甸的心房。穿过一地的落叶和慌乱的人群,微笑回转身。多年后,他乡亦故乡。
作者简介:阴晓芹,女,笔名烟如云。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创作班学员。有作品合集于《花开有约》《青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