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作家的根基和责任
1999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延边州采风。从长春到延吉,整整一夜的火车颠簸,清晨5点钟到达延吉的时候,气温是零下27℃。等出租车的15分钟里,寒风像刀子一样,穿过我的羽绒大衣,我就像浸在冰水里,牙齿打起了冷战。
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位于东北边陲,面积不大,地理位置却很特殊,与朝鲜和俄罗斯接壤。这里是中国朝鲜族最集中生活的地区。历史上,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朝鲜族战士以顽强勇敢著称,能打硬仗,有勇士精神,他们为中国的解放事业奉献了热血和生命。而那些迎来了新中国曙光的战士,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再度前往战场,死伤人数众多,在延边州的乡村,素有“山山金达莱,村村纪念碑”的悲怆说法。中韩建交以后,延边州的中青年人纷纷去韩国打工。在韩国打工的人,经常遭遇的问题是:你吃过苹果吗?你坐过汽车吗?你见过这样的大桥吗?你听说过什么是电脑吗?
3年前,我从长春再去延吉,高铁只要两个半小时。当时正是秋天,东北的秋季,层林尽染,五彩斑斓,大地一片金黄,海兰江畔稻花香。开往延吉的高铁被网友誉为“中国最美高铁”,一时间,不只长白山人满为患,延边州其他大大小小的景区也被游客挤爆。现在,延边仍然有很多人去韩国打工,但韩国人在延边打工、求学,以及常住的居民也有几十万。人口流动不再是单方面倾斜,而是变成了交叉、融入式居住。在中国,让韩国人惊奇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你们的高铁怎么这么快?你们的手机支付太方便了!你们的环保雷厉风行!你们政府扶贫力度这么大!
这种变化,不只是在延边,在中国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正在发生。即使作为亲历者,我们也难免发出这样的慨叹:以往只能停留在神话和传说中的事实,如今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而且日新月异。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写作者而言,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黄金时代,在在处处,诞生出各种经验,需要作家们去捕捉、去发现、去处理。
在中国,有一些真正的朝鲜族作家。我说他们“真正”,是指那些生活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从小到大,在朝鲜语学校读书学习,后来用朝鲜语创作的作家们。他们写朝鲜族人的生活,读者也大多是朝鲜族民众。
我生活在汉语地区,在汉语语境下长大、学习,我用汉语写作。我的读者群可以是中国任何一个地区的人。我甚至不会讲朝鲜语。但是,所有这些都并不妨碍我是一个朝鲜族作家。参加中国作协的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时,我把地点选在了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我在那里既是局外人又是局内人,这种双重视角能让我看到事物更多的切面,而汉语的光芒和血脉里的民族特性,当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变成了我独特的富矿和宝藏。我惟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春香》,就脱胎于朝鲜半岛最著名的民间传说《春香传》。那是妈妈最早讲给我听的故事。这个故事在童年时听起来瑰丽动人,在少年时听起来让人辗转反侧。当我长大,这个故事却变得平庸了,故事里面充满了男性对女性的俯视、傲慢和垂怜,有悲悯无尊重,女人只能靠男人的拯救才能获得幸福。它不再是我喜欢的故事了,但它又是我的故事,是伴随着我成长的故事。于是我改写了这个故事。朝鲜族女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勤劳、聪慧、有担当的女性群体,女人完全可以靠自己赢得尊严和幸福。
新视角产生新故事。
写作者要重视传统。没有哪个作家是凭空出来的,都是一代一代在文学和生活的滋养和接力中不断产生的,这是我们文学创作的基底。但同时,我们更应该与时俱进,关心时代的变化和发展。作为少数民族作家,尤其还要关注民族地区人民的生活变化和精神变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强调的那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任何一个时代的经典文艺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精神的写照,都具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特征。”
我们要抒写民族新生活。少数民族人民的生活既葆有自己的文化艺术和风俗特色,同时又从未间断地保持着与中华乃至世界文化、文明的交流与融合。交融和碰撞对于文学艺术作品而言,是最好的淬炼方式之一,就像窑变,通常能烧出超乎想象、令人惊叹的瓷器一样。今天的民族新生活,不只是局限于国内,而是延展到世界各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绚丽多姿,而文学作品的意义也不仅仅存在于文学本身,它所拥有的广度、深度、融合度以及影响力,都是国际性的。所以,写好中国故事,包含着一个重要内容——写好中国的民族故事。
写好民族故事,更要写好民族新故事。
民族故事记录着特殊地区特定人群特别的经历,有独特性和传奇性。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些故事尘封在边陲或者山寨,相对于中心地区,相对于大城市,民族地区故事变化缓慢、发酵期长,但他们对于传统和文化的承载却是深沉、凝重的,是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今,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下,这些地区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民族故事的历史和现实,杂糅、交织在一起,仿佛古老锦缎上面迸发出了鸟语和花香。作为写作者,记录这些已经发生、正在发生的新故事,在这些新故事中寻找深刻的意义,擦亮民族传统和文化的包浆,让历史和现实互相照耀。
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也是我们写作的源泉和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