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与西方—写在《米哈伊尔·巴赫金》一书出版之后
俄国与欧洲
俄国与欧洲的关系是含混的,它既在欧洲(种族、语言以及政治文化中心所在地),同时又自成一体。的确,从历史来看,在民族、语言(西里尔字母)、宗教(东正教)和社会制度等方面,俄国向来都区别于欧洲。
14—16世纪是俄罗斯中央集权国家形成时期。那时,罗斯在莫斯科领导下不仅要抵御东方强悍的游牧民族,而且还要同西方的瑞典人和日耳曼骑士作战。严酷的生存环境要求有一个中央政权来集中一切力量,于是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社会意识:每个臣民的首要义务就是绝对顺从沙皇、服务于国家、忠于东正教信仰。莫斯科大公和后来的沙皇继承了先前蒙古金帐汗的绝对权力,并使全部土地成为他们的私产,由此形成了延续几个世纪的农奴制。为避免“西方瘟疫”的侵害,莫斯科大公和沙皇实行对外封闭政策。没有沙皇允许,任何人不能出国,贵族及其子弟擅自出国者,均以叛国罪论处;商人如要出国经商,必须有贵族担保;到俄国来的外国使节也必须经过一套繁琐的手续;莫斯科还曾严禁从西欧进口书籍,一旦发现,立即没收并销毁……尽管以后的阿列克谢和彼得一世等人曾不断采取使俄国欧化(尤其是在上等阶层)的政策,但与欧洲文明相隔绝的锁国传统仍几乎在每个时代都打下了烙印。
因此,与自由主义的欧洲不同,俄国可以说始终具有“自我遮蔽”(self-concealing)的特征。它是“自我敞开”(self-opening)的西方注视的对象,是欧洲文化圈内的“他者”,是一个谜(神秘的俄罗斯)。20世纪后半叶的“冷战”更加剧了这一特征。
可以分别用一个字来概括几个欧洲大国的本质。如果说,代表英国的是“海”—大英帝国正是通过海洋(海上力量)建立和控制的;代表法国的是“风”—巴黎历来是欧洲上流社会千变万化的时尚的策源地;那么,作为俄国的象征的则是“土”。这有几层含义:(一)它那广袤的国土(罗蒙诺索夫的诗句:“俄罗斯的大地……”);(二)代表与土地紧密联系的俄国“村社”制度和延续数百年的农奴制;(三)如果“风”表示传扬、播散,那么“土”则表示埋藏、覆盖,因而“土”还可以隐喻俄国“自我遮蔽”的传统(海德格尔在后期哲学中恰好用“自我遮蔽”来描述“大地”),即对欧洲文明拒斥的传统;(四)代表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底层民众(大地人民)对于俄国历史和俄国思想的重要意义(传统的斯拉夫主义者强调:人民是“历史中永恒的活动家”),以及与此相关的俄国思想对集体性和物质性的推重。“土”是原始的物质形象,与此相关,唯物主义是人民的哲学。
巴赫金在西方
巴赫金是在俄国与西方的差异中呈现的。从1960年代后期开始,首先在巴黎,继而是在英语世界,巴赫金成为时尚,他的独创术语如“复调”(polyphony)、“言谈”(utterance)、“对话”(dialogue)、“脱冕”(decrowning)和“狂欢化”(carnivalization)进入学院讲堂,俄语向西方展示了它的思想深度。学术界对这位俄国思想家的普遍态度是:惊叹。
茨维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说:“在二十世纪中叶的欧洲文化中,米哈伊尔·巴赫金是一位非常迷人而又神秘的人物……的确,他的思想如此多姿,人们有时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否皆出自同一个人的头脑。”(《批评的批评》)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说: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完全可以成为我们时代思想构架的基础”(《词语、对话与小说》)。韦恩·布思(Wayne Booth)说:“如果巴赫金是正确的,那么我们西方批评家所孜孜以求的便很多都是错误的,或是琐屑的,或兼而有之。”(《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英译本导言)美国学者凯特琳娜·克拉克和迈克尔·霍奎斯特合著的《米哈伊尔·巴赫金》(哈佛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中译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语冰译)一书,就是这种态度的一个总结(“一部感人的、详尽的文学传记”,见D.K.Danow:《米哈伊尔·巴赫金的思想》)。据不完全统计,截止到1991年,仅在英语世界,专门研究巴赫金的有影响的学术论文就达50余篇,著作(包括论文集和译著)10余部。而且,巴赫金的确富于感染力,以至于涉及他的文字往往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带有一种夸张的、抒情的笔调。
巴赫金本身就是俄国与欧洲含混关系的一个例证。他进入了西方的视野,同时又超越了它。他的文字涉及的领域之广令人震惊,从形而上学直到集体农庄的簿记问题。“在西方的人类学家、民俗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批评家的圈子当中,他已获得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在这些领域里所建树的哲学基础却鲜为人知。”(《米哈伊尔·巴赫金》中译本,第1—2页,以下引文出自该书者,只标注页码)他的文本是多层次的,“这些文本可以从许多层面上来阅读……他的大部分撰作表面上是文学理论或语言学领域内的学术研究活动,但在底层,它们却是一些充满个性的宣言,常常有一种政治的或哲学的大义”(第9页)。巴赫金还使用伪托的名字,在朋友们的名下发表著作,“这种心甘情愿在西方是罕见的,以至于没有任何术语可以形容这一情况,除非说是剽窃的反面”(第185页)。
由于自身的作为和遭遇,巴赫金长久受到“埋没”(被“掩埋”起来,成为“地下”思想家)。他远离苏俄学术界的主流,更远离西方学术界,因此他也就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学者。巴赫金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几乎在病痛、流放、坎坷和备受冷遇中度过了一生。在西方看来,他作为“官方真理”和“独白话语”之下的受难者似乎天然地成为对话主义精神的承担者,成为殉道的、圣徒似的思想家,成为活生生的、人格化的“真理”。
两种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