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与花椒木手杖
一进天坛北门,东侧高台上,几排白杨树下,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这是老北京人健身的专属之地。每天下午两点以后,有个人会提着录音机来到这里,放响悠扬的舞曲,人们便陆陆续续地来,随着舞曲翩翩起舞,都是三步或四步的交际舞。一般到三点左右,人最多,是高潮时分。这有些像乡间舞会,在晒麦场或打谷场上,踢踏着欢快的舞步,漾起脚下的灰尘,音乐声袅袅地飞进云间和炊烟里。
天坛舞会肖复兴绘
很多人以前互相不认识,每天随着音乐舞步飞旋,渐渐熟悉起来。为了交流,人们创造了许多机会和场合,“交际舞”中的“交际”二字,道出其中奥妙。
这里的交际舞,和豪华舞厅里的不同。舞者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水中的鱼——不是舞厅里那些衣着华美的俊男靓女,那是精致鱼缸里的龙睛金鱼。这里的舞者水平参差不齐,不过谁也不会瞧不起谁,各跳各的,各美其美。跳得差的,穿着一般都不讲究,他们把跳舞当作锻炼。跳得好的,可不这么想,他们的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把它当作艺术对待。他们都会特意穿着漂亮的衣服,男的或西装革履或专业舞蹈服,女的则是一袭紧腰阔摆长裙,裙是黑裙或彩裙,脚必踩着漂亮的高跟鞋。真的是人配衣裳马配鞍,有这样漂亮的服装一衬,舞姿显得格外优美,特别是长裙旋转如花盛开,生气勃发,分外动人。再看他们手搭肩、斜歪头的笔挺姿势,更让人感到有几分专业舞者的范儿,即使不是在宫廷舞会上,起码也是在皇家园林里,颇有些“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意味。
来这里跳舞的,大多是老年人。满脸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是任何漂亮的服装都遮掩不住的,映衬之下反而更加醒目。但是,在这里跳舞带给人以快乐,由此蔓延出的交流更是驱散了老年人的孤独寂寞,这是年轻人的舞会、豪华舞厅中的舞会所不能及的。
舞跳累了,吃点儿西瓜肖复兴绘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但依然挡不住这些人如约而至,舞曲依旧悠悠荡漾在白杨树下,人们款款动情而有些忘我。我看到其中有一对舞者,年龄六十多,在这里不算是岁数大的。引我注意的是,男的步子有些呆滞,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蹭着地皮,小心翼翼地在挪。女的是随梆唱影就合着他的步子,一点点蹭着向前。说是向前,因为步子实在太小,其实是原地转磨一样打着转转。
我看清了,男的洁白的衬衫塞进裤腰里,外套一件砖红色西式马甲,颇为鲜艳;女的黑色高领束腰毛衣,黑色阔腿曳地长裤,黑精灵一般一身黑。两人的头发都是新染的,黑亮如漆,一丝不苟。别看动作迟缓,衣着却笔挺讲究。我还看到,他们手的姿势很是特别,女的右手在胸前紧紧握住男的一只手,左手则拐向自己的身后,紧紧地握着男的伸到她后背的另一只手。这样的姿势,在所有的舞姿中绝无仅有,对于女的来说难度很大。男的像是中风后有些偏瘫,她是担心他跌倒。显然,她希望舞蹈有助于他恢复身体,更可能是帮助他回忆曾经美好的年月。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女的手更是紧紧地抓住男的手,仿佛只要一松手,男的就会像一片叶子被风吹走。
刚准备过去询问他们几句,一位老人拄着手杖,颤巍巍地向我走过来,我赶紧折过身子迎向老人。其实是我的错觉,老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他只是独自一人随着舞曲在慢慢地踱步。他没有任何的舞姿,只是让手杖帮助他敲打着节奏,自己跟着手杖,踩着舞步的步点儿。手杖,成了他的舞伴。
我走到老人的身边,发现他的手杖非常特别,不是商店里卖的标准化的手杖,而是用一根粗粗的树枝或树干做成。手杖上布满一个个突出的疤节,如同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和突兀的骨节,是风霜留下的纪念。老人告诉我,这是花椒木。我知道花椒木质地坚硬,而且有药用价值,特别适合老人用。但因为是第一次见到,仍感到新奇,一种天然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杖上涂抹了一层绿漆,只不过年头久,漆色脱落很多,露出更多花椒木的原色。老人告诉我,花椒木是自家院子里种的,截下一节粗细适合做手杖的,然后抹上油,涂上漆,为的是不让它开裂。他又告诉我,这些活儿都是他自己干的,自己给自己找伴儿!
老人八十四了,我赞他耳不聋,眼不花,还能跳舞,身子骨儿这么硬朗。他大笑:“跳什么舞呀,就是每天到这里来瞎扭扭!”
这位拄手杖的老人,还有那位偏瘫的老人,让我难忘。回家的路上,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根花椒木手杖和那对男女原地打转的舞步。忽然想起匈牙利的音乐家巴托克。巴托克晚年患有白血病,到美国的佛蒙特养病,他的妻子给他买了一根酸苹果木手杖,可以帮助他支撑病歪歪的身子,他的身子已经瘦骨嶙峋,如枯枝上的残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不知哪一阵风吹过就会从枝头飘落。
有一天,巴托克拄着这根酸苹果木手杖到住所前的林中散步,看到一排白桦树倒卧在地,已经枯死多年。他忽然发现,一棵枯树桩的侧面,布满了一个个半圆形的小孔,每个小孔之间的间距像是用尺子量出来似的,每个小孔里面都有一株淡绿色的嫩芽探出头来,摇曳着,在一片昏暗与枯萎中,是那样的清新明快。这个发现让巴托克异常兴奋,让他暂时忘却了病痛。他扔下手杖,蹲下身来,用双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一株株嫩芽,喊妻子来看。他用手指敲打着那些小孔,嘴里发出“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的节奏来,那声音像木管吹出的单音,重复着,节奏格外精准。他兴奋地告诉妻子,是啄木鸟呀,那些小孔是啄木鸟啄出来的,才会这样的整齐,树倒下了,死了,但那些小孔还在,嫩芽就长出来了,死树就又有了生机,生命有了新的轮回。
人至老年,尤其是疾病缠裹下的老年,更是对生命心存渴望。
巴托克在晚年谱写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那天籁一般的“虔诚的柔板”中,就运用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的节奏。
那是啄木鸟啄木的节奏,是木管吹出的节奏,也是酸苹果木手杖和花椒木手杖敲打在地上的节奏、年迈的舞者脚下的节奏,那是生命的节奏。
《光明日报》( 2021年10月13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