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步心情
【青春荟】
作者:戴萦袅(青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小说《矢车菊色的心情》《忘忧花开》,散文集《微观红楼梦》等,主笔幻想儿童小说《小熊包子》系列,曾获冰心图书奖、桂冠童书奖)
文学作品里的舞会,总能和人物共情。罗密欧戴着面具潜入仇家,是少年人的冒险。郝思嘉披着寡妇黑纱跳舞,打破了禁忌。简·奥斯汀写女孩在巴斯集会厅里举目无亲,被人群裹挟着进进出出,休息时只能枯坐,等热心男士伸出援手,才喝上了茶,尴尬被青春的敏感无限放大。年代不问战争和平,场所不分华美简朴,舞厅网罗了各种外貌与性情,引荐新交,重逢故知,千里姻缘一舞牵。
儿时最爱看《天鹅湖》第三幕宫廷舞会,“舞中舞”的叙事形式让舞台活泼起来。每每电视上播到西班牙舞,我便一叠声大呼:“爸爸快来看呀!”
父亲从小学习彝族舞,偶尔在家和母亲跳舞,以至于我第一次参加舞会就闹出尴尬的小插曲。那是在小学一年级,母亲所在的编辑部有联谊,把我这个小尾巴捎去了。有位彬彬有礼的老作家客气地邀请母亲跳舞,我蹿出来,强硬地把她推开,哭喊着:“你只可以和爸爸跳呀!”老先生有点意外,扶了下眼镜,半是自嘲地感慨:“原来,在小朋友眼里,跳舞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体呐。”
跳舞加快了血液循环,舞步中,人们本来内敛的情感,渐渐奔涌,回想起来,猫在角落的幼小的我在这氛围中,不由自主地敏感起来,忧愁和惊惧纷至沓来:当时不少家庭伦理剧描述夫妻婚变,多有一方在外花天酒地、出入舞场的镜头。荧屏上的辛酸泪,让我感觉蚂蚁爬上了小腿,担心“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的厄运也会砸到头上。
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长大后去国外,夏日午后,常见中老年男女在树荫里跳拉丁舞。有情调的地标,总是舞会集合点,如中央公园的毕士达喷泉、诺博格贝壳演奏台,苏黎世湖畔的音乐亭、中国园。回到上海,发现上海人喜欢避开暑热,等路灯亮、清风吹的时刻,再跟随怀旧金曲款蹙湘裙,轻挪皮鞋。偶尔有一对转过来,闻着他们身上蒸腾的花露水,脖子后面也涌起了热辣的清凉。
看到三个老阿姨,脸颊黄黄地凹着,精神依旧饱满,聊着前天的交谊舞。有一个专程染了头发,有一个当天早起,熬一大锅红豆薏米汤消消浮肿。谈到激动处,又拿出松子糖和苏式月饼分食。另一个说起发夹的位置、项链的长度,都是精心调节过的,心血浸润在了细微之处。
对女舞者而言,梳妆打扮是个大工程,风格、色彩、材质、香氛,都要斟酌,女人的情绪起伏始于舞会前。就如十六岁的娜塔莎·罗斯托娃,第一次参加盛大舞会,按习俗,简约清纯即可:白纱裙,希腊式盘发,略微用丝带和鲜花点缀。她从早上八点就开始发力,要保证一家女眷的亮相无可挑剔。这有点像历史考试,功夫都在平时,临上考场了,还是忍不住梳理一下年表。
跳舞后动心的男人,也多愁善感起来。罗密欧跌足:“我的生死现在操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安德烈亲王望着娜塔莎的背影,痴痴想着:“如果她首先走到她表姐面前,然后就走到另一个女伴面前,那末她将是我的妻子了。”片刻的脆弱消散了,坚定的行动开始了。作家写舞会,就像狩猎的蜘蛛,人物关系网上的一点波动都不会放过。一个小小的时间窗口里,来了一场心情过山车,袅袅晴丝交汇在一起,牵动了情节。
当代生活中,轻装上阵的舞步多起来,我参加过欧洲最大的拉丁音乐节,西班牙语名曰“热”,一语三关:燥热的天气,激扬的旋律,还有一溜儿的小吃摊,爆炒煎炸样样有。跳舞的次数屈指可数,反被香味引逗着,咽下阿根廷的茄汁牛肉盒子,又咬开巴西的木薯粉芝士球。音符和舞步的盛会,在饥饿营销下成了大胃王之夜,虽然放飞了自我,终有稍许遗憾。
期待舞蹈给予我生命原动力,不知道马蒂斯创作《舞》时,是否也抱有这样的情怀。画里的五名女子手拉手,围拢成一个圈,红土般的身体极为抽象,没有希腊罗马雕塑里肌肉男的人鱼线,或是丰腴女子的马甲线,也并未像汉代的陶俑舞姬、安格尔画的奥斯曼宫娥,为了显得窈窕曼妙,刻意拉长腰部的线条。肢体不再代表理想审美,更非关欲望,传递的不只是心情,更有燃烧在内心深处的激情和力量。
在冬宫博物馆还见到了马蒂斯的《乐》,和《舞》凑成一对,专为莫斯科商界大亨史楚金创作。舞和乐本就互补,也难怪肖邦的马祖卡舞曲,在优美的旋律和轻巧的装饰音之间,能藏下那么多的狂喜、幽怨,甚至隐性攻击。画作完成三年后,斯特拉文斯基推出了《春之祭》。一个芭蕾舞与交谊舞登峰造极的国度,却有一批文化人崇尚原始的舞蹈节拍,令人惊叹。
2020年健身房因疫情关门后,我开始寻找尊巴舞的视频。拉美元素主导,每个教练有自己的风格,有的吸收了萨尔萨、桑巴、巴恰塔,甚至红磨坊康康舞的动作。健身房曾有一位男教练,甩着短小的脏辫,摆出许多非洲舞的身段,运动量也更大。
亚洲的尊巴视频,醒目地打上了“燃脂塑形”的标签,配乐多是抖音神曲,旋律单调,动作机械,无异于健美操。强身健体是好事,若是带着目的来,算着成果去,也难免身心俱疲。女性对于身材的焦灼,往往既是运动的燃料,也是产物,循环滋养,越积越多。电视剧里的麦瑟尔夫人做着操,每天丈量臂围、腿围,保持婚前的体型。丈夫出轨离家,并非只因脱口秀事业受挫。他沿用她的风格布置新居,显然留恋她精心打理的生活,却也被她的焦虑折磨。
常跟着一位非裔女教练的视频跳尊巴,她因势象形,给动作编了名字。双掌在腰旁绕圈,向前迈着步子,叫“晴天洗车”;腿一前一后地蹦跶,是“小马”;某些扩胸运动叫“拍张照”……偶尔也来碗鸡汤,旋转着双臂高喊:“把负能量甩出去!”想起中学里举办外语歌曲大奖赛,高年级学生欢歌劲舞,我们在下面指指点点:“喏,像不像炒蛋炒饭?”“嘿,又蹲茅坑了。”言语虽然粗俗,但也懵懵懂懂地抓到了本质:舞蹈来自生活。
艺术剥离烟火气,容易曲高和寡,芭蕾在当下遇冷,源于对舞蹈语言的隔膜。《天鹅湖》里,奥黛特公主初会王子时,舒展双臂,形似天鹅,弦乐却加速到了活泼的快板,一时难以理解。幸好小学里每周有芭蕾课,舞蹈家石钟琴女士亲自授课。印象中她总坐在椅子上,身姿挺拔,不苟言笑。我课前去请教,她挺有兴致,干脆在课上讲解。才明白公主在倾诉她被魔王变成天鹅的始末,期待遇见真爱,破除法术,年少气盛的王子被哀婉之美打动,自告奋勇。
生活里的舞步伴随着美和悠扬,愉悦精神,我父亲如今年将古稀,每天坚持练功。他读大学时,曾随舞蹈队表演《卡门》片段,他的舞伴有一位仰慕者,观看演出后,灵感纷呈,回寝室连夜写了小说处女作,给报刊投稿,获得成功后,便“弃商从文”。三十多年后,父亲的这位校友成了拙作《微观红楼梦》的责任编辑。这一段有趣的缘分,也道出了舞步能挑起跌宕的情绪,传达美和爱的感召,还有无穷的创意和动力,真是奇妙。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0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