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白当黑”:邓石如的书、印、诗
作者:史哲文,系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
综观清代书法发展历程,碑帖二学在此消彼长中又互有关联,书家既受帝王趣味影响而推崇赵、董,又因金石考据兴起而用心篆、隶。必须承认的是,邓石如是其中一位重要人物,清代著名书法家赵之谦盛赞他“国朝人书以山人为第一,山人以隶书为第一”。
“以介眉寿”印
《隶书至仁山铭轴》
同时,清代篆刻艺术深受书法影响,在历经“印中求印”、“印从书出”到“印外求印”三个阶段形成了完整的印学演进轨迹。可以说清代书法史与篆刻史相互渗透,共同发展,开前代所未有之新风。清人评价邓石如书法和篆刻的关系时就说:“若完白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其在皖宗为奇品,为别帜。”邓氏不仅四书成就卓越,又在印学方面开宗立派,其实他还将书法篆刻与诗学创作联系,书、印、诗三者在邓石如身上达到融通的艺术境界。
邓石如(1743—1805),安徽怀宁人,初名琰,字石如,因避嘉庆帝颙琰讳,以字为名,改字为顽伯,以其号“完白山人”著称于世。包世臣《艺舟双楫》曾记载,邓石如在谈及自己书法心得时说:“字画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这句话意在说明蘸墨挥毫书写的时候,必须同等重视字里行间虚白之处的价值,从而精心构造笔画与留白的相对位置,使得黑白相互映衬,达到浑然一体的效果。
一些学人认为“计白当黑”与“知白守黑”意义相同,其实加以深究,前者又有别样意味。“知白守黑”指运用留白(白)来烘托笔墨(黑),“黑”仍为主体,而“计白当黑”更强调“白”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价值。计,指谋划、计算,在邓氏心中,谋划留白(白)与运笔书写(黑)地位均等,而非一主一客,与“知白守黑”的意涵不同。
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中,黑与白的二元对立是永恒的话题,古人曾说:“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邓石如要求“计白当黑”,显然表明白与黑的同等价值,但是黑与白并非仅指普通意义上的黑色和白色,更在于通过线条与留白之间的调节和搭配衍生出二元对峙与融合,从而营造出别样的审美体验。这种独具匠心的“计白当黑”的手法和由此所产生的美学意蕴,广泛而深层次地体现在邓石如的书法、篆刻以及诗歌创作之中。
从书法艺术上来说,“计白当黑”表明书法笔画疏密呼应的重要性。邓石如说“字画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疏与密自然指“黑”与“白”相互空间的变化,一是在单字之中以笔画疏密表现空间布局的跳跃性与层次感,二是在全幅布局时不求字字黑白均匀,而是通过字与字之间在空间上的离合互动进而构成作品整体的和谐美。
《隶书至仁山铭轴》是邓石如的代表作之一,邓氏在这幅作品中于隶书参入篆意,整体线条刚柔相济。单个笔画较多的字注重密处取疏,如“鹤”“秋”等字密处笔画紧凑,却又在点画之间有意留出稀疏的地方;在全篇中还注意黑白空间的层次感,从而在形疏而神密、形密而神远之中寻求整体空间的平衡。包世臣师法邓石如,其弟子吴让之同样继承了邓氏这一书法理论,《清史稿》记载:“吴熙载,初名廷飏,以字行,后又字让之,江苏仪征人。先世居江宁,父明煌,始游扬州,善相人术。熙载为诸生,博学多能,从包世臣学书。……笔笔断而后起。结字计白当黑。”体现出“计白当黑”在书法实践上的生命活力。
从治印风格上说,“计白当黑”又体现篆刻笔画空间转换的重要性。观邓石如的篆刻技法,一是阴阳黑白的互换,其实在刻印艺术中,阴文阳文的转换正是黑白空间的变化体现,阴文笔画为凹如白,阳文则笔画为凸如黑,黑与白互为彼此,孰重孰轻?正是邓石如“计白当黑”论断的极佳诠释。二是刻印笔画的疏密,比如邓石如著名的“以介眉寿”印,前两字笔画偏少,后两字笔画偏多,如果按照正常笔法刻印,显然会右疏左密,造成不平衡之感。而邓石如在篆刻中则注意不仅笔画贯通,将四字视为一体,也将留白与笔画视为一体,造就了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
书、印二学渊源有自,刻印以刀为笔,又强调有笔无刀。清人袁三俊《篆刻十三略》云:“满,非必填塞字画,使无空隙。字无论多少,配无论方圆,总以规模阔大、体态安闲为要。不使疏者嫌其空,密者嫌其实,则思过半矣。”东皋印派创始人许容也说:“朱文不可太粗,粗则俗,不可多曲叠,多则板而无神。若以此刻白文,则太流动,不古朴矣。”邓石如也吸收前人笔法,密中有疏,疏中有密,纯熟地融入秦汉篆刻和魏碑书法的姿态,风格刚健婀娜,在清代中晚期印学中卓然自立为皖派,影响深远,所以康有为评价“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前面提到的吴让之,又将邓石如的治印之法加以发扬。所以在方寸间能见疏密变化,是邓氏“计白当黑”在印学层面上的理解。
从诗学审美上说,“计白当黑”还在诗歌层面表现出了空间虚实搭配的重要性。前人大多只知邓石如工书善印,其实他的诗歌创作也能别开生面,并在诗篇中观照出“计白当黑”的价值取法。如其《舟行吴越海滨值中秋节》二首:
其一
冰轮皎皎海东生,天水茫茫一苇轻。今夜华堂多画烛,照侬情况太分明。
其二
玉宇沉沉四望宽,人间无此画图看。冰轮若尽山河影,我亦扁舟泛广寒。
王夫之《姜斋诗话》说:“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以此为落想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所谓“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意在表明虚处的重要价值。这也正是“计白当黑”理念的另一种阐释,白既指留白,可以理解为虚意,黑指实写,可以理解为眼前之景,诗中的“计白当黑”也就是以虚代实、因虚得实。
自古中秋写月为寻常之题,但观邓石如这两首诗,第一首前两句实写月升海中,茫茫水天间仅有头顶之月与身处之舟,画面寥廓闳远,后两句虚写明月辉光是地上华堂灯火的返照,天地一色,联想奇特;第二首前两句实写孤月朗照,夜色沉沉,后二句一转,以镜喻月,假设既然月亮表面能够照出地上山河景象,自己也自然倒影其中,如同泛舟月宫,意境更为宏大。这两首诗虚实相对,在虚白之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气韵的流荡,虚景联想实际上大大提升了实景描写的审美境界,万里海天跃然纸上,而联系到邓石如一生布衣的人生际遇,则更在言语之外透露出不尽之意,呈现出“无字处”的艺术价值,这也正是“计白当黑”在诗学层面的表现。
当代学者曹顺庆指出:“诗之韵味意象、意内言外,文之气体风骨、义理辞章,画之虚实黑白、形神动静,书之肥瘦风神、意笔骨韵,乐之雅正哀乐、清浊缓急等,均沿不同文类的感受特征展开为极其独特的中国诗学体系。……气、味、韵、风、骨、形、神、虚、实、意、象等都并不仅为某一文类或艺术门类所独有。”邓石如“计白当黑”观点的适用范围自然也不局限在书学一端,事实上是多层次艺术门类的融通体现,这一理论观点是其在前人基础上通过自身实践而得出的一个重要论断,我们既可以从书法间架取势中寻得要领,又可以在篆刻刀笔章法中悟出精髓,还可以从诗篇审美意象中感受意趣。邓石如曾将其本人诗稿汇为一集,名为《铁砚山房稿》,铁指刻印之刀,砚为墨书之池,以印、书之意命名诗集,单从诗集题名即可看出邓石如对自己书、印、诗三者的自得之意。所以,“计白当黑”正是邓石如书、印、诗三元融通的一个重要标志。
《光明日报》( 2019年10月11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