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歌剧相伴的时光
登台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是世界各国歌唱家的梦想,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都曾在这里展开他们辉煌的歌剧事业。田浩江合作过的艺术大师包括帕瓦罗蒂、多明戈、小泽征尔、詹姆斯·莱文、捷杰耶夫、赫尔措格、谭盾、张艺谋等人,新书《角斗场的〈图兰朵〉》是田浩江首度用中文写作其艺术生活的作品。
天神一样的帕瓦罗蒂上台前如何克服紧张情绪?毅力过人的小泽征尔有着怎样的中国情结?了不起的多明戈为何对作者的一句话耿耿于怀?缔造了大都会歌剧院辉煌的詹姆斯·莱文因何黯然离场?一个歌手在国际舞台取得成功有多难?经纪人和艺术家有着怎样复杂的关系……作者生动的第一视角、丰富的第一手资料,让我们不需要懂得歌剧,便可直面国际歌剧名利场的炫目与无情、辉煌与落寞、美好与失落。
刚到纽约的时候,田浩江兜里只有35美元——相当于他的大半年工资。这是1983年,田浩江出国留学,从北京飞到纽约的第一天,在大都会歌剧院的橱窗看到了帕瓦罗蒂的演出海报,“跟北京那张唱片封面一样的大头像”,他顿时兴奋。掏出8美元“巨资”,买了一张当天晚上演出的站票。这是在中央乐团学习合唱的田浩江人生中第一次看歌剧演出,那时他根本不懂什么是西洋歌剧,之前只听过帕瓦罗蒂的录音,8美元是看帕瓦罗蒂的最低门槛,离舞台最远的位置,“看不清楚米粒大小的演员”,也没座位,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头昏脑涨地站在那,严重的时差加上听不懂,也看不清楚,还没反应过来,第一幕已经结束”。剧院很壮观,“一层层观众席盘旋而上,沉重的金色大幕瀑布一样地垂下,与座位上紫红色的丝绒交织出一派高贵的感觉”,但他却紧紧捏着手中的票,有点不知所措,一直没脱从北京穿过去的加绒鸭绒大衣,里面还穿着秋裤,满脸满身是汗。他知道,“大幕无声无息地张开,乐声骤起”,他突然发现,帕瓦罗蒂就站在那里。
这是田浩江新书《角斗场的〈图兰朵〉》的第一章,记述了他与帕瓦罗蒂的交往故事。十年后,1993年,田浩江已经签约大都会歌剧院三年,第一次和帕瓦罗蒂一起排演歌剧,威尔第的《朗巴底人》。再后来他们成为好友,帕瓦罗蒂见面就喊他“中国男孩”,谢幕时将他拽到自己身旁,站在舞台中央。
登台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是世界各国歌唱家的梦想,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都曾在这里展开他们辉煌的歌剧事业。田浩江是首位站在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签约二十年的中国歌剧演唱家,在国际重要歌剧演出中饰演过五十多个主要角色,演出一千四百多场,在中国国家大剧院等知名剧场的演出中担任过主演。“天神一样的帕瓦罗蒂、能力超群的多明戈、毅力过人的小泽征尔……田浩江以亲身经历讲述黄金一代的艺术传奇、歌剧殿堂众神的黄昏”。多明戈这样评价田浩江:“我与田浩江一起演唱过十二部歌剧,从他在大都会歌剧院首次演出开始。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如何把激情和力量融入他那优美的声音的。浩江的亲身经历足以自成一部歌剧。”这是一本歌剧人的自传,但笔者更愿意将它看作一个普通人追寻艺术梦想的故事。
第一次与帕瓦罗蒂一起演出,田浩江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配角。那是大剧院为帕瓦罗蒂量身定做的一部歌剧,田浩江在书中写道,自己排练四周,和帕瓦罗蒂没有对手戏,不但离他站得很远,而且只有一段大重唱。那时他“不知所措地发怵”,直到首演都没有和帕瓦罗蒂说上一句话。这是田浩江第一次同“男神”同台:
我一阵激动,在台上拼命抑制自己,脑子里在想一定要找机会告诉老帕。第一幕结束谢幕后,我追上正往化装间走的大师,开始结结巴巴地跟他说话。
从台侧走到化装间也就一分多钟,我不知道讲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老帕只是笑笑,眼睛盯着地面,一边走一边说着“是,是。好,好”。然后一推门进了他的化装间,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
我站在他的门前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一定说错了什么,心里一阵后悔,余下的演出情绪全无,沮丧至极。
演出完谢幕,所有演员排成一排出去总谢幕时,主要角色在中间,我是配角就在最边上。等到该我出去的时候,他用左手一把攥住我的右手,把我拉出大幕,面对着拍着手的几千人,他挥动右手使劲地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不停地指着我,带着大家为我鼓掌!我哪儿敢当啊!刹那间,我热泪盈眶。
后来的四场演出,帕瓦罗蒂都是拉着我的手出去谢幕的。
就像照片里合照时帕瓦罗蒂将他们推到镜头前一样,这样特别的谢幕,让那时籍籍无名的田浩江感动不已。后来,田浩江有了一些名气,也拿到了一些剧院的演出邀请,但这不意味着就能天然地受到认可。田浩江写自己第一次去佛罗伦萨演出,《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尽管那时已经是主演,但剧场的歌剧指导们并不买账。第一次排练,他被不停地挑错,从咬字到风格,从演唱到表演,全都不对。这部剧是意大利美声歌剧的代表作,佛罗伦萨人再熟悉不过,在场的意大利演员们都冷眼旁观,看着他像小学生一样挨训,直到他唱不下去,沮丧地回到刚刚租好的房子,跟妻子玛莎愤怒表示自己不唱了,“明天就回纽约!”发完脾气,玛莎冷静地跟他说,不能走。佛罗伦萨是歌剧故乡之一,在这里演出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怎么能轻易放弃?其次,如果收到严苛的质疑就要打退堂鼓,那么别人只会认为你没有真本事,让别人不挑剔的唯一办法,就是下功夫练,证明自己能唱好。从第二天排练开始,田浩江就专门找那些说他演唱有问题的歌剧指导请教,挨个儿跟他们说。每天排练结束后,“加班”三个小时,一字一句地请他们来纠正。回到住处,他就拿床当道具,来回跳跃,练动作——两个星期后,剧组的同事们都觉得他太认真了,多了佛罗伦萨传统表演的味道,变化之大令众人惊讶,连剧院看门的老先生都特意过来跟他拍肩表示认可。
回想刚到佛罗伦萨那天,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他和妻子住在冰窖一样的老砖石房子里,冻得把地毯披在身上取暖。妻子每天背着小书包去学校学意大利语,他用排练之外的时间去找老师学意大利语。因为房子租在离剧院比较远的地方,他每天步行走过佛罗伦萨著名的经典老桥,路线他记得一清二楚。这条歌剧“朝圣”之路,是用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田浩江这些关于歌剧人生的散文,陆续发表在《收获》《十月》等知名文学期刊,这对他的写作能力是种肯定。《帕瓦罗蒂》一文于2021年3月在《十月》杂志刊出,备受好评。《收获》杂志打破常规,连续在2021年夏季号、秋季号和冬季号三期发表作者几组文章,并在其微信公号连载其文章。文学评论家李陀称田浩江是“天才”,《收获》杂志编辑称其为“天生的作家”。然而写作的开始并不是一帆风顺,找到合适的风格和语态费了不少劲儿。好友李陀一直鼓励他,“我有第六感,我觉得你能写”。但田浩江却怀疑,我一个唱歌剧的,能写作吗?疫情这两三年,正好大量时间在家,他不停地看名人传记,各种文学作品,找到了与少年读书时截然不同的感悟。然而当他艰难而兴奋地花一晚上写出来开头几千字后,李陀却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对他说: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是书面语,不行,重写。于是这几千字废掉,田浩江开始逐渐进入另一个空间,一个平常歌剧演员不知道可以进去的空间,一个去掉了“我”的空间。所以作家余华在看完书稿后说:“《角斗场的〈图兰朵〉》是一部迷人的书,作为歌唱家的田浩江,驾驭语言文字如此精妙准确,让我惊讶。我想如果让他的笔下功夫与他的嗓子功夫交手,不仅不落下风,可能还会胜出一两个回合,因为在舞台上唱错一个词是收不回来,在书房里写错了字是可以悄悄改过来的。”
《角斗场的〈图兰朵〉》并非讲述一个中国人如何在美国和世界获得成功的故事,不再以仰视和他者的目光去描绘国际艺术界,而是一个成功的歌剧艺术家正常地讲述他所处的行业、时代,他所认识的人,他关于歌剧的怕与爱。这种“正常”借给我们一双眼睛,让我们获得站在国际歌剧界金字塔顶尖的视角,来了解这个艺术世界的魅力与秘密,了解一个黄金时代的辉煌与衰落。他的文字没什么华丽的辞藻或复杂的隐喻,却生动鲜活,哪怕一件极小的事,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在他笔下也能写出令人感同身受的故事来。
比起成名后聚光灯下的万众瞩目,在不为人知的岁月里,站在舞台旁边,只有一句独唱,在异国他乡清贫,却依旧单纯享受歌剧演唱快乐的日子,让艺术有了底气,也有了打动人的力量。(陈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