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恺《苔》:谁不是江湖里的一粒草芥?
《苔》是四川“90后”作家周恺的首部长篇作品。
这是一部令人惊叹的小说——周恺精研家乡(四川乐山)的方志、族牒、掌故、民间故事,立体式地复活了晚清四川的民众江湖,精细而浩瀚地复活了那些数不清的命运。应了书名的内涵:小人物命如苔丝,却卑微前行。
《苔》的故事发生在晚清年间的嘉定城(今四川乐山),澧州州判李普福回籍后,于白庙场办起了福记丝号,虽然他娶了六房姨太,但却乏嗣无后,碰巧又听闻桑农刘基业屋头出了一对双胞胎,两个都是男婴,便抱养了一个过来,取名李世景,并许以刘基业管事一职。
故事从这里便开始分岔。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同处于四川嘉定,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而李世景与刘太清的命运,其实也正对应了故事的两条主线,一面是名门望族的由盛转衰,一面是底层社会的动荡不安;李世景被抱入李家成为土豪继承人,最后资助革命党。刘太清则留在底层成为石匠,最后变成绿林山匪。
在这两条线之外,整本书的故事穿插了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新学的兴起、科举的终结、保路运动等历史事件,把大清政权的危机、反对派的滋长、秘密会社的活跃、地方秩序的迭代、大家族没落的故事,渐次编织在周恺的家乡地理的经纬网络上,把嘉定这个地方20多年的嬗变浓缩于一册书写。
《苔》的很多故事和人物都是根据史实、当地县志等历史资料改编的,比如书中的“廖汝平”的形象,就参考了经学大师廖季平。
整本书的背景似乎很宏大,但是依然是从每一个人的命运入手的。
李普福为了让刘基业把孩子过给自己,同时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做工,唆使刘基业像纳投名状一样杀人以后栽赃嫁祸。李普福有六房姨太,个个都只是他传宗接代的工具,而他自己也要时刻提防着姨太们暗藏二心。姨太们死的死,丢的丢,李普福最终还是在病逝以后被三姨太变卖了家产;刘太清是李世景的同胞兄弟,在李世景决定与税相臣一起革命后,利用刘太清手下的绿林好汉,抵挡万全营的军队,死伤不计其数。
纵观全书,人物都像是棋子,都是被他人、被社会所操纵的。只有“人命轻薄”四个字,随时都有人死去,随时都有人消失。有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死掉了。
在动荡的历史背景下,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命运轻飘飘地悬在半空,每个人也都是轻飘飘的,好像时刻都被不安所包围。
《苔》中对于每一个关键人物,似乎都有梦境或者幻觉的描写。这一切都源自于人物内心的恐惧,每一次做梦,都是过往与未来的冲突。抛起硬币的一刻,其实已经知道了选择的结果,梦中出现的所有动摇,其实都是人物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比如刘基业与老爷李普福的幺姨太通奸以后,怀疑事情暴露,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他猛一抬头,李普福板起脸,模样阴森森的。他想,老爷浑身都是心眼,猜得透一颗,猜不透另一颗,站在天坝头,远远地看了眼幺姨太的窗户,亮着,再看,看到影子印在纸窗上,那影子扩散,散成一张长满水草的脸。
这天晚上,他哪还睡得着,闭上眼,便胡思乱想:一会儿,老爷的洋烟斗敲打他的脑壳,天旋地转;一会儿,他在往下沉,背上捆了石头,手脚动不得,鱼肚子拂过鼻尖,那团水草贴过来,从他的额头舔到他的脚,草巅巅托住他的卵米子,他吸不到气。
这种恐慌在他的梦境中展现出来,伴随着他日后的所有生活,也正是因此他才开始用大烟麻痹自己,是他偷窃哥佬会钱财、倒卖东家丝绸的转折点之一。
再比如李世景远亲兼好友税相臣,治学于传统的书院,却在舅舅的影响下,首次接触到了西学。在老师袁山长口中,西学是邪门歪道,又加上整个社会对外国人的妖魔化,他在跟随舅舅拜访美国人赫叶士的印书馆以后,内心也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税相臣醒过来,身上冒了一层盗汗,他听到舅母在说话,舅舅用鼾声回应,舅母在跟哪个说话?后半夜,他梦到的是赫大夫那间上锁的黑屋子。在梦里,他从门缝往里看,字模齐整地摆在架子上。印工取出十几个,排到木框里,覆上一层纸,拿刷子一扫,字就印了上去。印工把纸牵起来,他瞪大了眼睛去认纸上的字,一个也看不清,纸开始流血,然后架子上的字模开始哭,再瞪大眼睛去看,哪是啥子字模,是一排排的娃娃脑壳。
旧时代的小地方,本身就带有一种天然的魔幻滤镜,在每个人心中,都根植着神鬼妖佛的信仰。
所以做梦是必然的,出现幻觉也是必然的。这些东西把整段历史蒙住,历史就不再像教科书上的“根本原因”、“直接原因”那么条理清晰,每个人都是压垮骆驼的一根稻草,而正是这些光怪陆离的魔幻因素,才让当时的事情产生驱动力,才让当时每一个人得以成为稻草。
作者周恺是四川乐山人,这也是他选择清末的嘉定作为故事发生地的重要原因。其实《苔》的语言以及故事,都与莫言的《檀香刑》有类似之处。整本书都是用当地方言写成的,其中穿插了大量的民间传说、山歌小调、地方俚语。
《檀香刑》为莫言创作的小说,讲述了清朝末年山东当地起义军抗德的故事,以山东方言行文,《苔》的时代、故事背景,与其有很多共通之处。
书中还涉及到了很多风俗习惯、袍哥礼仪、江湖黑话,这种用故事复原历史的形式,比起文献,更能把读者带入更逼真的历史现场。书中在描写春会的时候,是这样讲的:
春官打火镰,引燃蚕丝、麻丝,蚕丝燃尽,麻丝半截熄了火,兆示今年丝价比麻价贵,李普福起身敬酒。再卜百谷,开木匣,匣子里的谷种先前已经刮平,若是打了冒冒,则预示来年丰收,反之歉收,春官道:“黄豆、胡豆、麦子、谷子。”吃了定心符的庄稼汉应:“皇恩浩荡。”撤下红匣芒子,上绳鞭,春官举臂挥鞭,道:“一打春牛头,儿子儿孙做王侯。”看客唏嘘,相互打趣。“再打春牛中,嘉定全景好丰收。”县官乡绅共举杯。李普福说:“鄙处备有酒菜,诸位乡邑移步,好吃好喝。”
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独特的基因,乐山方言就像是这本书的密码,而人物则是解锁整本书川蜀特质的另一关键因素。
《苔》中的人物,在方言与环境的包裹下,个个都充满了川人的质感,或是精明狡黠,或是泼辣果敢。
周恺如同一个当地的说书人,操着一口地道的乐山方言,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街头巷尾大摆龙门阵的黎民百姓,七嘴八舌地传扬着大小事情的细枝末节,千头万绪,真假莫辨。
没有人会去深究,也没有人真正在乎自己是否真的会成为历史的一分子,每个人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四川嘉定人而已。正如欧宁在序言里所说,他们都只是动荡时代里如苔草般附土求存的生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