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审美观照中的江南日常生活
《浮生六记》是笔记体文学中的经典
画家笔下的沈复与芸娘
《浮生六记》,一本缱绻温柔的个人回忆录,四百年前诞生于江南文人沈复之手,记录自己与夫人陈芸的爱情生活故事。《浮生六记》是一部水平极高且影响颇大的自传体散文,在笔记体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在当代,它的人文美学意义进一步凸显。沈复与妻子芸娘二人的生活地域空间,集中于当今长三角一带。书中以优美的文笔,为读者描绘了一幅普通市民的江南生活图卷,令人神往。
园林里的浪漫生活
如果我们要跟随《浮生六记》去寻觅沈复与芸娘的脚步,那么第一站毫无疑问就该来苏州沧浪亭。乾隆年间,沈复家居苏州沧浪亭畔,沧浪亭是苏州的一座古老园林,沈复与芸娘在此度过了一段颇为悠闲的时光。
园林,江南的一大文化标识。沈复和芸娘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的“我取轩”。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正是避暑的好时节。天气太热,芸娘罢停了刺绣女红,整日陪着沈复课书论古,品月评花,时而饮酒作乐,玩射覆酒令。无怪乎沈复要感叹: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浮生六记》产生于清代中期乾嘉年间,这时江南文化已进入成熟阶段,诗性精神蕴育丰沛。而我们回望沈复和芸娘在沧浪亭的生活,这段美好时光就尽显江南文人生活的美好景致与缠绵情思。
七夕,芸娘在“我取轩”中设香烛瓜果,和沈复一起拜织女星;七月望“鬼节”,他们邀月畅饮,倚窗对酌;中秋节的晚上,吴地风俗,妇女不拘大家小户,都出门结对而游“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而没有一个人来。沈复带芸娘前往沧浪亭,事先与守门人说好,别放闲人进入。他们带了一张毯子,铺在亭中,席地环坐,让守者烹茶端上来,一起看明月升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后来,沈复夫妻还曾搬至苏州仓米巷、萧爽楼以及无锡、扬州等多处居所,但是芸娘十分怀念沧浪亭的这段美好时光,“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沈复在回忆这段时间时,也感叹这是“烟火神仙”。
江南的美丽园林、雅致风物,让生活其中的人也濡染了诗意,敏感而又充满灵气。《浮生六记》这部诞生于江南的“奇书”,也因此而别有一番价值。陈寅恪曾如此评价:“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江南诗意美学情致
沈复家并不富有,出生于底层文人家庭,与父母等家族众人关系也不融洽。多情重诺,爽直不羁,固然是优点,但也往往为此所累。沈复的结局,女儿被送作童养媳,唯一的儿子刚刚十二岁也被送到商铺做学徒,几年后去世,妻子四十一岁就在贫病交加中客死扬州。但即便是这样的惨淡经历,他在回忆与妻子的往事时,也依然笔端旖旎多情,让我们看到一缕缕温暖美好的人性光辉。
布衣菜饭,一生欢喜。《浮生六记》中的平民日常,都是一粥一饭的日用之物。但是在作者的回忆中,都增添了一份美好的气息。芸娘心灵手巧,巧置梅花食盒,打开盖子,将小菜置于食盒中,就像菜装于花瓣中。夏天到了,荷花晚上含苞、早上开放,芸娘用纱囊包好一撮茶叶置于荷花心中,晚上放进去,早上取出来,“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寻常食物,经过艺术性搭配,就有了不一样的风味。沈复赞叹说,不怎么花钱的寻常瓜蔬鱼虾,一经芸娘的手,便有意外之味显现。他还发现,芸娘每天吃饭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又喜食虾卤瓜。芸娘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还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一开始,沈复觉得有异味,不喜欢,掩鼻咀嚼卤瓜后,发现脆美,于是也爱上了。
沐浴在文风昌盛的江南之地,饱受文化熏陶,沈复夫妻身上也有一种对文化的天然敬爱。芸娘淡泊财物,慷慨把珠花借给别人,但是对于破书残画反而极珍惜。遇到残缺不全的书,她必定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碰到破损的字画,她也必定会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请沈复补全。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艺术的高贵追求。
江南风景优美,经济繁荣,文人雅士数量众多。沈复曾经借住在朋友的萧爽楼,与一众朋友们有文雅的交往,大家约定好这里有“四忌”: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书中描写的文人风气、文士生活,是一种诗意的栖居,风流不羁、高雅脱俗。
书中描写的吴越之地的地域性格,具有丰满层次,不是一味沉浸于“雅”,而多维度揭示了其旷达、潇洒的一面。沈复爱慕芸娘,不是因为她的小鸟依人,而是敬爱她“具有男子之襟怀才识”,这般见识与风度,就远远超脱于当时一般人之上。
遍览长三角旖旎风光
明清之际,江南文化富庶,士子眼界开阔,人性的觉醒越来越强烈。“诗和远方”,是沈复夫妻两人的共同爱好。他们一起游玩过住处附近的沧浪亭、虎丘等名胜,沈复甚至怂恿陈芸女扮男装去逛庙会,在当时可谓是放诞大胆。
实际上,当时并不主张女性抛头露面,芸娘想要游山玩水,要想尽办法。有一次,沈复要去吴江吊唁一位故交。芸娘很想一起同行,共赏太湖美景。于是两人谋划,芸娘借口要回娘家,半路与沈复会合,终于一偿夙愿。太湖中,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娘不由得感叹道:“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同时,她也十分遗憾: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
一开始,沈复的父亲在浙江绍兴做幕僚,沈复得以游览当地的吼山。这一年,他十五岁,是他畅游生活的开始,可惜当时没有去兰亭、禹陵,让沈复一直引以为憾。很快,他得以来到杭州,畅游西湖,遍赏龙井、飞来峰、湖心亭、苏小小墓等景点。
在长三角各地,沈复就这样一直来来往往,奔波营生。他曾经到扬州做幕僚,路过镇江,看到了金山、焦山这两座名山,称“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他还曾随父到浙江海宁,游览了烟雨楼以及陈氏安澜园,欣赏了壮观的钱塘潮水。他在去安徽的路上,一赏富春江美景,登子陵钓台。后来,他还应朋友之邀,去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这里隶属崇明,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一路上,他用唯美的笔触书写了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些江河湖海之景,陶冶了他的心性,滋养了他的人生。
苏州本地的风景名胜,则更加留下了作者流连的身影。文中,对于寒山、高义园、虎丘等处,都有过描写。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现代闻名的名胜虎丘,都被沈复指责人工氛围太过浓重,“已失山林本相”,流露出文士沈复在审美鉴赏时的挑剔眼光。热爱率性自然、讨厌虚假扭曲,这也是沈复与芸娘独特个性的写照。
当人们反复追问什么是“江南”时,江南并不在别处,就在日常生活之中。沈复与芸娘,无疑是江南文化中最美好的文化形象之一,他们充满审美意义的日常生活,穿透时代与地域,具有了超脱世俗的价值。(顾星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