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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皮雕传人,让草原“绝活”永“醉草原”

时间:2020-07-22 09:10:12 来源: 新华网客户端 作者:南翔

  牛一旦死去,皮革便也死了,是皮雕艺人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因为皮雕艺人的雕刻,给皮革注入了新的灵魂

  能否通过自家手艺走向良性循环,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不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一味依赖政府贴补的技艺,是不可持续的,也难以传帮带

  炎炎夏日,在深圳闯荡多年的内蒙古汉子何春龙给我微信,告知师傅嘎瓦从科尔沁来了,有没有空过去见一面?

  嘎瓦的皮雕作品——额吉(母亲)。

  在深圳平湖一个旧工业园区改造的文化创意园,几间裸露钢筋骨架与红砖墙壁的龙岗区非遗技艺的传习基地,便是何春龙夫妇的盘桓之所——述本缘文化公司。我这才知道,小何的太太胡海平是皮雕技艺的传人,而她的师傅则是小何的老乡、远在内蒙古通辽科尔沁的嘎瓦。如果说话语不多、小鸟依人一般立在草原壮汉身旁的胡海平,擅长在一块块大小不拘的牛皮上“雕画”;那么平时在外杀伐决断、办食肆、搞培训的何春龙,并非与牛皮或雕画无缘。多年以来他有一个与皮雕唇齿相依的爱好——收购各种老皮具,大到一两尺宽窄的皮箱,沉重的马鞍,小到妆奁盒、眼镜盒、皮包、刀鞘……摆满了两个房间。望着随意堆放着的成百上千件来自全国各地的皮具,漆皮斑驳,回声久远,一向意气洋洋的何春龙眼神里流露出无奈道,真想有个皮雕博物馆,把这么多年收藏的皮雕都陈列起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欣赏。

  那一幕,使我瞬间想起了在《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里第一个采写的深圳宝安木器农具传人文业成,他几十年陆续积攒的三四百件各式岭南农具,东堆西摞,因了南方的湫隘潮湿,加之白蚁蛀蚀,日益毁损。通过我的《木匠文叔》广为吁请,如今陈列馆与收纳室两相得宜。

  自己不事皮雕,却对皮雕技艺别饶一种念想的人,是心思绵密且温润的。故而,何春龙说师傅嘎瓦来了,我当即愿意过去见面,如果在采写皮雕传人之后,对一个皮雕博物馆有即便间接促成之功,也会有望外之喜啊!

  一

  走进红砖墙上张挂着“皮雕技艺非遗传习体验活动”字样横幅的公司,嘎瓦早在喝茶等候,这里设有一个嘎瓦工作室,平时是他的两个徒儿在此制作与传习。头发纷披、长及肩胸的嘎瓦,虽然年过半百,却是眼神晶亮,面色红润如童。嘎瓦声音虽然低沉,却不疾不徐,字正腔圆。

  嘎瓦从小生长在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1988年,23岁的嘎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宝龙山镇中学,任教初中美术,还兼任体育教师。两职相加,依然消耗不掉一副青春体魄的热力与冲动,他便在学校不远处开了一个美术工作室,业余画画,兼事培训。1990年去了西面的锡林郭勒,在那儿又创办了一个美术工作室,三年之后,经不住母亲对一个独生子频频的电话催促,背着画夹回来了。

  在家待了三年,心神始终不定。如果说狼群向往草原,海东青向往蓝天,那么一个画家的心思,唯有天地之美、巨细无遗,可以容其大。

  毕业5年后的嘎瓦决心在即将迈入而立门槛之前,对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一次调整与抉择——当一名流浪画家。

  当他背对着熟悉的屋檐、围墙、庭院、街道与城市,挎着画夹,挟着笔墨颜料和简单的行囊迈出第一步之时,心里当然清楚,此番告别的不仅仅是岗职、薪水、父母和亲朋好友,还有惯性轨道上滑行的一眼见底的人生,面对的则是一派完全陌生的天地,以及用一支画笔去兑取的极简单又极珍贵的一日三餐。

  如果说此次出来有什么老本可吃,那就是重走他熟悉的路线——西蒙,尤其是与通辽北部霍林格勒一界之隔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他曾在此“驻跸”了三年。若说还有何种准备,一是带了积攒下来的1300元;二是找照相馆翻拍了一些他此前的绘画作品——白鹤、长城、迎客松、山水、旭日;三是瞅准那些酒店、饭馆及企事业单位里的白壁板墙——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啊!

  迄今为止,我们不少城市的不少单位,还恪守“闲人免入”的祖训,何况你不但要入,还要找到管事的头儿,拉家常,套近乎,目的是说服对方看你的画片儿,最终乐意掏出个两三百元,付费请你在一面洁白的墙面上布局,涂鸦。这对一个既无亲朋好友、更无渊深人脉相助推的流浪画家而言,无疑太难!一张黑红的脸膛,一身不整的衣裳,更兼一头四散飘零、飘逸出逼人汗味的长发,说是闲人,还是轻的,被保安阻拦,乃至在黑夜中被地痞小无赖追打,撕掉画页,扔掉画夹,都是不能忘怀的辛酸记忆。

  也有“心慈手软”者,悯其颜苦,延其入门,给杯水喝,看了他的画作,确认不是假冒伪劣。讨价还价之后,定下画酬和质量要求。一个月下来,得了两三张墙壁的允涂允抹,收了酬劳,鞠躬道谢而去。思忖着锡林郭勒不够繁华,谋生大不易,但凡腾挪图谋,总是在更大的城市为好,便继续西进,来到鹿城包头。城市一大,吃住价格也水涨船高,嘎瓦不能不捏着日渐瘪去的钱包,沿着陋巷小街,觅得一个五元小小旅店栖身,洗漱及如厕都得去走廊另一头解决。

  嘎瓦讲到自己最初做流浪画家的几个月遭际,一度声音低沉,两眼莹光流转。我道,那是你最难的时期,给你留下的印象也最深。

  他点头,吸烟,对我说:

  有很多难忘的印象。最深的是流浪到乌兰察布市的四子王旗,我在外面不停地联系活儿,心里焦急得很。那时正好是夏天,奔走了半天,我一身是汗,随便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找张空桌子刚坐下,就发现邻桌是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在喝酒,臂上和背上都有乌青的文身。我没有介意,就见一个平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以为他只是去上厕所,却没料到他从我身边擦过,抬手就给我脑门子拍了一下。身在异乡为异客,面对这一类的挑衅,我自知不能轻举妄动,赶紧吃完面走人吧。孰料我的息事宁人并没有阻止他的进一步动作。他走出去之后,很快转身回来,停在我身边问,你是哪里来的。我老老实实答,东北来的——同一个地域辽阔的内蒙古,东西的口音差别是明显的。又问,来这儿干吗?依旧赔着笑脸老老实实答道,画画来的。

  对方不屑地嗤笑,就你这样也是画家?给我看看!

  我把画夹递过去,平头哗哗地翻了几下,突然就把几张画给撕了。

  我心里那个憋屈啊!最凶狠的报复心思都有了,却知道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呢。

  就在此时,一直在柜台里面看得仔细的老板走出来了,双手拦阻道,这就是你们不对了,人家好好在一边吃面,不招惹你们,凭什么撕人家的画啊?出来做事的都不容易,我看这个从东北来的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画家。

  平头不服气道,就撕了他的,你怎么样?

  其他几个光膀子的也都满嘴酒气围上来助阵了。

  我一看这架势不对,害怕打架伤了老板,自己也难脱干系。于是赶紧站起来拦住老板道,没事没事,一碗面多少钱?我付账就走人。

  老板双眼怒睁,呵斥道,你别走,坐这儿把面条吃完再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起横!

  老板一声令下,后厨的几个壮汉一拥而出。

  强龙压倒泼皮,这阵势把几个后生的酒意吓醒了,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

  老板后来告诉我,他是本地人,很了解这拨闹事的后生,没有正经事做,就是在外面斗狠。但你是外地人,身子骨也弱,好汉不吃眼前亏,千万别惹他们。

  这时候,天色渐渐黑下来了。我不禁有些后怕,想起一个词儿,日暮途穷。

  老板看出我的心思,提醒道,这几个人肯定不会走远,都在外面瞄着呢。你出去肯定会遇到大麻烦。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个店里,摆几个凳子过一夜吧。

  除了应允及叩谢,孤身一人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俩搭铺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从小因家贫没上过什么学,他弟弟却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尊重有学问懂艺术的人。饭馆小老板的话语不多,可以讲是仗义,也算得上见义勇为,令我感动和感激。

  嘎瓦的全名是思沁嘎瓦,思沁的意思是聪明伶俐;嘎瓦的释义有二,一是英雄,二是顶天立地。二者的意义很接近。思沁嘎瓦是蒙藏合名。思沁乃蒙名,嘎瓦是藏语。1965年2月27日,一个男婴在科尔沁的风雪中呱呱坠地,此时正好有一个摇着转经筒的喇嘛路过,进来讨水喝,家人便央他给男婴取名。喇嘛略一思索,便给取了思沁嘎瓦这么一个蒙藏连义的名字。

  日后的生涯可证,嘎瓦的一步一步,都在勉力兑现一个云游喇嘛的美意,当然也是接近父母对家中唯一男孩的殷殷期盼。

  可此时,他还在四处碰壁、却也不乏温暖之中艰难行走。

  在小饭馆的遭遇,使得他第二天一早起来,收拾好铺盖,吃完早点,便拟远走高飞,远离四子王旗。去往车站途中,一眼瞥见路边的一个小宾馆,有一堵厅墙,像是刚粉刷过不久,白得耀眼。如同一个木匠看见一块上好的板材,便琢磨着改打成一张漂亮的桌面;一个铁匠看见一块好钢,便琢磨着淬炼成一把称手的刀……技痒难熬的嘎瓦走进宾馆,径直向经理出示自己的画作道:你这里一块白壁,恰好是画一棵迎客松的大小,既吉祥喜庆又招人待见。

  原本以为说服老板又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孰料他眉毛一弹,痛快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因为他在别的饭店看到过类似的壁画。

  三下两下,谈好酬劳是300元钱,管一顿晚饭。至于睡觉,只要没有客满,可以免费住宿。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若是家乡小镇上工作,月薪是98元。如果加快速度,一棵迎客松即日便可完工。满怀欣喜又回到帮他纾困解危的面馆,一边吃中饭,一边告诉老板新的收获。

  老板也为他高兴,趁热打铁道,这地方可以画画的墙壁很多,我是本地人,也可以帮你联系一些业务。如果你有空就帮我也画一幅吧,吃喝就全免费了,权当给你的酬劳。

  嘎瓦痛快道,好啊!难得你有这个关系,又有这个心。谈下来业务,酬劳你我对半分。

  老板呵呵一乐道,这都是小事,能帮着你,我也好开心。

  嘎瓦加班加点画完迎客松,便给面馆老板连夜作画。带着心思的选取,带着情感的描绘,有速度也有质量。从晚饭后着笔,一直画到次日天明。待得老板早上走进店门,看到白壁上跃然而出、翠绿生生的一棵劲松,再看到两眼通红的嘎瓦,一轮拱手,二话不说,当日中饭就呼来一群旧友。一顿饭工夫,便爽快地定下了三幅画作——且都是大画。嘎瓦一合计尺寸,得半个月或二十天才能拿下来。

  这个老板的名字叫满达(蒙语,兴旺的意思),后来与嘎瓦成了很好的朋友。满达也是嘎瓦做流浪艺术家起步之初,遇到的一个对他帮助最大的陌生朋友,岂止是知遇之恩,更是难得的知音,他心中一直感恩。很不幸,天地不恤,满达患病较早去世了。

  二

  从通辽到呼和浩特,一路丈量;自达茂旗、四子王旗,到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及至后来穿越边境,数次到达蒙古国。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温柔的塔娜话语缠绵……莫非一首传唱久远的《乌兰巴托之夜》勾起了流浪画家柔美的向往?抑或一脉相承的文化令一个寻梦者不惮远行?嘎瓦每一次到达蒙古国,首先是寻找与结识老艺人,看他们专注的一刀一凿,细致的一针一挑;其次是收集各类皮雕遗存。马背上的蒙古民族后代,家传的皮具大都与日常生活有关:马鞍、马靴、皮带、腰带……那是一个遥远的回声,也是一个切近的影像。眼前帐篷里,分明就是当年自己的额布格(爷爷)身影重现。一星跳跃的灯火下,爷爷埋首做马鞍及各式皮具的轮廓,如雕如刻,苍劲而生动。

  那一刻,在异国他乡,嘎瓦从爷爷的话语和行动中,电光石火一般,点亮了沉睡多年的记忆,也点燃了另一簇艺术之光——皮雕!

  嘎瓦告诉我,他爷爷很少放牧,是牧民们崇敬的手艺人。他的日常工作主要是制作与修理皮具:马鞍子、马笼头、马车套、牛车套、兼做皮酒囊、皮腰带、皮靴子、收纳盒及各种生活用的皮器皿。父母上班,姐姐上学,剩下年幼的嘎瓦,就跟在爷爷后头转悠。小淘气总喜欢在爷爷聚精会神做皮具之时,偷偷藏起他的一把皮锤,或一把刻刀。爷爷找不着工具了,一把拎起他来,扬言要把他甩出院外。他既害怕又刺激,乖乖交出工具之后,祖孙和解了,爷爷就有意无意地教他用残皮做一些小物件,譬如小马鞭。那是爷孙俩最开心的时光,一高兴,他会爬上爷爷的脖子,扬鞭催马——得儿,驾!

  他上学前一两年,爷爷病逝了。一个皮匠的劳作,便在一个蒙古族家庭画上了句号。多年后的一天,他在菜窖里翻出一个沉重的油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个马鞍子,正是爷爷的手作!爷爷当年的形象立刻通过一件旧物无限放大与延伸,所有沉寂的记忆都被激活了,当然也追加了无穷想象的吉光。

  得到这个马鞍,将此前四处云游得到的皮件信息都串联起来,暗自发誓,一定要把爷爷的皮雕技艺承传发扬。于是给自己定下规矩,一门心思专研皮雕,寻找民间皮雕匠人。世易时移,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带来了旧式皮雕艺术的式微,老匠人更是日渐稀少。嘎瓦有了一种紧迫感,但凡遇到一个老艺人,便粘着不走,待下来一看就是半天、一天。

  听说呼市有两家不错的皮雕作坊,兴冲冲地赶过去拜师学艺,没料到却吃了闭门羹。那是新兴皮雕艺术的萌芽期,此前的皮雕多半只是实用器物上的简单装饰,譬如在兽皮上烫一些或刻一些图案,悬挂在蒙古包内。

  不能学艺便“偷艺”。买来皮雕件,扒开来模仿。再就是买来英文、日文的皮雕书籍,请人翻译,从中悟道。

  据资料记载,公元前1450年左右,在古埃及的浮雕物上就发现了加工的皮革。现存最古老的皮革制品——皮带鞋(凉鞋)便是从古坟里发现的,是当时神、王所使用的最高级饰物之一。古希腊罗马时代之后,由发掘罗马文明而得到的线索显示,著名的意大利古都庞贝城的废墟遗迹中,已有皮革工厂大量制造衣料、武器、鞋等日常用品,且装饰技巧已相当发达。

  草原上繁衍生息的游牧民族,自然离不开牛羊马,牛羊马的副产品便是皮革。所以皮革也较早得到了应用,相沿成习。成吉思汗西征之时,连地图都是羊皮雕绘与烫制的,因之宜于保存。这种皮具及雕印无疑随着猎猎旌旗、嘚嘚马蹄,传到了欧洲。

  若是追溯起兼具实用而跃步审美的皮雕艺术,当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大陆。欧洲中世纪时期,兴起了利用皮革的延展性来做浮雕式图案器具之风。各式皮雕作品用料讲究,雕刻精美,工艺细致,在中世纪之后一度是皇亲贵胄身份和名望的象征。这种皮雕工艺长期私下传授,并没有公开和流布。公元1492年,哥伦布第一次到达美洲时,皮雕由西班牙传入美洲。却要晚到20世纪以后,皮雕才成为美洲人普遍的喜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皮雕由占领军传入日本,再由日本传入中国台湾,更晚传入中国内陆,在国内开枝散叶,蓬勃发展。

  嘎瓦爷爷做皮具的时代,孙儿辈毕竟太小了,只剩一些记忆的碎片,况且爷爷手中做的马具之类,多为实用工具,与皮雕艺术还有不小的距离。

  他央求同学从呼市皮雕艺人那里买了两幅画回来,一幅是小马,一幅是狼首,每天关起门来琢磨这两幅皮雕动物。不知那些线条及凹凸是怎样弄出来的,他连吃饭也心思旁骛,实在揣摩不出门道,就把画框拆了,两面看个仔细;不知皮革的压痕及肌理效果是如何做出来的,他不惜毁画,在画边的皮子上尝试用各种规格的铁皮碾压。一次不小心,将手边的茶水泼洒在了皮子上,赶紧去擦拭,指甲划在牛皮上,一道辙痕落下了,无论用什么办法,再也抹不掉。

  嘎瓦大眼一瞪,得到意外之喜!他赶紧用钉子在水印之处划,印痕深深,再用一把螺丝刀,用刀面平压,需要的效果就出来了。原来是在濡湿的皮子上,用宽窄不一的铁质刀具刻制。基本方法懂了,再就是需要各种规格的工具和皮子。工具好说,他买来大小不一的螺丝刀,宽窄还可以自己加工磨削。皮子去哪弄呢?那时东北的镇上都有皮革厂,可那种皮革质地不行,搁久了变色。忽然发现街边一个鞋匠,手头有各式皮子,兴许他有办法。便找机会去跟他套近乎、闲聊。看他街边吃饭凑合,就不时给他带去家里的饭菜,做情感铺垫。后来鞋匠看了他需要的皮子,说是有办法弄到,并告诉他,河北保定有国内最大的一个皮革市场,各式皮料,应有尽有。

  皮料问题解决了,可以雕刻作画的皮子价格不菲,只有从小块皮子入手实验,一步步摸索。又去大专院校,拜师学艺,研磨出新;拜谒有经验的老艺人,用心查看他们的马具,体会怎样在古老的肌理上,绽放与时代相侔的新图案。

  无承传则无根基,无创新则无生机。传与承,新与旧,实用与审美……就在岁月的流逝中,在有心人中流转。

  嘎瓦做皮雕画与他最初当流浪画家一样,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那些此前知道他到处画画且小有名声的企业家、小老板,如今见他改行了,沉默了,觉得他这么辛苦,赚不了几个钱,直言规劝道:人家是驾轻就熟,你倒好,是偏偏走冷道儿!以前你背个画夹子出去,回来兜里就揣好几千块。现在整这个皮雕,穷得连包好烟都抽不起了。

  嘎瓦淡然一笑。

  “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人各有求索,矢志不渝,则虽败犹荣。

  三

  功夫不负有心人,嘎瓦的“科尔沁皮雕画”于2017年申报、2018年获批通辽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他说自己在皮雕技艺上有两项发明创造,一个是挑,一个是磨。挑,主要用于动物譬如狼、老鹰的毛发。用特制的小挑刀,将动物毛发一根根挑起来,使之根根可视可触,具有很强的视觉效果。磨即打磨,有如绘画技法中的素描,素描的明暗对比靠的是高光,皮子不是纸,高光的效果很难呈现,没有高光则难以凸显画卷的立体感。他反复实验、比对,终于找到用精细的砂纸打磨皮面的效果,看似“破坏”了表皮,高光的肌理却跃然而出。

  专利局接受了这两项申报,并认为发明人申报的实用新型专利不对,应该申报发明专利。

  嘎瓦展示了他的三幅代表性皮雕画。一幅是《父亲的手》,一只骨节苍劲如虬根的左手,从蒙服长袖中伸出,慢捻一串圆润的佛珠。手是整个画面的特写,隐去五官,不见身躯,却表征了父亲一辈子的劳作、沧桑、念想与寄托。还有一幅是《额吉》,额吉在蒙语中是母亲的意思,蒙语中的父亲发音为阿布。这是一幅老额吉虔诚礼佛的半身皮雕,整张皮子四边看似残破,实乃原皮的自然曲线。用细皮绳挂在深色的原木框上。额吉一头白发,脸上皱褶如叠,双手合十地挂着佛珠,举着转经筒,唯有一线眼神流露出纯净的怅望,饱含着一个草原母亲对未来的期盼,如同她头顶及身后缭绕的祥云一样丰饶。尤令人驻足良久的是当堂挂着的《戈壁魂》,不仅因为尺幅最大,也因为内涵最多,这幅画里既有刀剑、号角、嘶鸣的战马,展翅欲飞的海东青(苍鹰),仰颈长啸的狼,弯弓骑射的哈萨尔(成吉思汗的弟弟),也有安谧的月光,羞涩的祥云,如泣如诉的马头琴。

  因了这匹狼,令我联想起曾名噪一时的小说与依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狼图腾》。遂问,狼是蒙古族的图腾吗?嘎瓦断然道,不是,蒙古族的图腾是海东青——雄鹰。

  2015年深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70周年庆典在法国巴黎卢浮宫举行。其间有一个中国的文化元素,呈现的是民族大团结的主题,全国海选之中,嘎瓦的三件作品通过审核并入选卢浮宫参展:《额吉》《嘎瓦自画像》《戈壁魂》。2016年,嘎瓦的一组作品代表中国参加韩国文化交流展,获得民族艺术金奖。2018年在厦门参加第19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手工艺术精品博览会,《戈壁魂》获“百花杯”金奖。2019年深圳文博会,其《醉草原》获金奖。

  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与源自草原的皮雕技艺结缘,嘎瓦作品表现的主题也主要是草原文化,其元素离不了牛马羊、海东青、骆驼、那达慕、额吉、阿布、马鞍、刀剑、弓箭、马头琴……恰是这些以牛皮为介质的皮雕呈现,穿插组合,腾挪变化,催生了一个年轻工艺美术品种的喷薄绽放,多彩多姿。

  四

  在我采写的当代手艺人之中,能否通过自家手艺走向良性循环,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其实,往深里说也关系传承。不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一味依赖政府贴补的技艺,是不可持续的,也难以传帮带。

  嘎瓦告诉我,他在通辽科尔沁,有一个以他的代表作“戈壁魂”为名的皮雕艺术公司,还有一个培训中心就叫“嘎瓦皮艺”。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有十来个员工。他培训的员工,有的到后期就直接加入嘎瓦团队了。作品在南方售卖得还不错,还有远销欧美的产品,不多,每年十来幅。产品既有定制的,也有介绍推荐给客户的。具体来说,是三个方面的研发和拓展市场,其一是实用性的箱包、器具;其二是文创类产品;其三是纯艺术的皮雕画。

  我俩的共识是,唯有年轻人的不断加入,才是皮雕技艺也包括所有手艺行当的源头活水,汩汩如流。

  故而,除做培训之外,他还在母校——内蒙古民族大学、科尔沁艺术职业学院兼职任教,此行南来广州轻工职业技术学院,以及深圳述本缘工作室开办之后,也能陆续培养青年爱好者。

  既有美术功底,又有皮雕爱好的后生晚辈不断加盟,想必皮雕技艺会爝火不熄,熠熠生辉。

  我最后问及,如果你来概括一下皮雕技艺的价值,会如何说?

  他沉吟有顷道,牛一旦死去,皮革便也死了,是我们皮雕艺人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因为我们的雕刻,给皮革注入了新的灵魂。(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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