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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艺术力量在厦门青年导演训练营的演讲

时间:2020-03-25 14:45:25 来源: 文艺报 作者:刘恒

主讲人:刘 恒

  1954年生于北京。北京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从事过军人、工人、编辑、作家、编剧、电视剧总导演等多种职业。从1987年将个人第一部长篇小说《黑的雪》改编成电影《本命年》算起,入行成为编剧已33年。其作品偏重写实,充满人道主义色彩,对人物心理的刻画极为出色。文学方面,他的《狗日的粮食》获得第八届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电视剧方面,《少年天子》《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深受观众喜爱;电影方面,《秋菊打官司》《菊豆》《张思德》《集结号》等佳作被广泛认可。此外,他还创作了话剧《窝头会馆》、歌剧《山村女教师》等。

电影的力量

  每一次都想讲点新的东西,事后一分析,发现有时候语言的外壳换了,内容虽然变化不大,但是感觉却不同了。语言表达就是有这个魅力,你每次用不同的语言去描述同一个事物或者同一个概念的时候,有可能产生非常意外的效果。为什么语言表述的时空换了,传递的信息就发生了变化?有的时候可能更丰富了,有的时候可能更贫乏了,这个就是语言的魅力,也是它的陷阱。我觉得电影实际上也是一样。大家可以按照这个逻辑去考虑电影语言的效果。

  电影的效果所展示的就是电影的力量,它大致包含三个部分:政治力量、社会力量和艺术力量。我先谈政治力量,因为它在我们这里受到空前的重视。我们以前觉得电影是个消费的商品,是个娱乐产品,是个展示我们艺术家个性的东西,或者是一个表达我们的批判性,展示我们思想深度的东西,或者是一个供我们抒发诗意的东西。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去理解它,但是有一个角度处于这个结构的头部位置,在逻辑上占据了源头的,无疑就是政治力量。

  毫无疑问,政治在电影当中的权重增加了。这个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它就是增加了。增加的背景是什么?我觉得大的背景还是意识形态竞争,跟中国的政治体制在世界格局中的博弈状态有关系。从民族竞争的角度看,从国家竞争的角度看,也必然是这个结果。实际上,这种竞争模式跟我们人和人的关系是一样的。我们导演和编剧处在这个行业的不同位置,站在你边儿上的人就是你直接的竞争者。用萨特们的存在主义学说来解释,他人即地狱!他人的成功,他人对资源的占有,对优质资源的垄断,就意味着你的失败多了一系列可能,而且你获取资源的那个源泉就干涸了一大块。我们个人在职场是这样,国家在这个地球上不是同样处于这种局面吗?作为这个国家的国民,你获取利益肯定不能靠你个人单干,肯定是以国家来组团,国与国之间在博弈嘛,在拳击台上打嘛!

  就是在这种全球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中国处于极快的上升期,令竞争对手感到不适应。战略竞争加剧,所有的博弈手段都会用上。政治博弈不用说了,外交博弈也不用说了,军事博弈更不用说了。文化和电影也加入了博弈,是立体化博弈的一部分。美国好莱坞盛产的只是娱乐和票房吗?它一直在努力用优质产品传播它的价值观,传播它的生活方式,传播它的理想,而且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向外输出,侵略性的输出。法国都受不了了。照理说法国跟它是同一个意识形态圈的,遵循的政治伦理是一样的,你着的是哪门子急呢?但是,法兰西出于自己的民族利益,它要保护法语文化的纯洁性,要保护法国电影,保护本土的创作者。最后就涉及到存在主义的那个理念,人和人的利益是彼此分割的。一个人无法完全感受另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无法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和另一个人分享。古人说的人心隔肚皮,隔的就是这个。这个肚皮就是两个世界的边界,就是你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的边界,这个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人与人如此,国与国也一样,不同的意识形态之间也一样。

  我们在经济实力扩展之后,创造了巨量的物质财富。但是在精神财富的层面,创造性和积累都远远不够。在实力相对羸弱的情况下,你怎么跟人家强有力的好莱坞的文化输出竞争?这就是我说的大背景,电影的政治权重增加,它是政治力量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所担负的第一个使命,是进行意识形态和文化上的防守。

  第二个使命,要推动文化特性和文化智慧的输出、对抗、交流与融合。我们给予电影的希望就是这个希望,经过大致的逻辑分析,深感赋予电影这个使命是恰当的。而且非常显然,在现有的对外交流框架中,其他表达手段也可以承担这个任务,但是信息传递的容量和力度显然都不如电影。我们中国的新闻想漂漂亮亮地打出去,太难了。我们的哲学想出去,我们的社会学想出去,文史哲想出去,能有多大影响力?惟一有可能的是什么?电影!因为它的表达方式有鲜明的识别共性,可以弥补语言的隔膜,通过比较廉价的传输手段跨越边界,直接抵达国境之外的具体的观众。如果你足够感人,有足够的艺术性和力度,就能够实现文化输出和文化博弈的目的。博弈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争夺利益,在文化智慧的频繁较量之中,最终实现的是对人类创造性的激励与开拓。

  我说的第二个力量,中心词是社会。社会的内涵太广了,跟电影有关系的最重要的那个部分,不是娱乐,而是教育。在大众的认知中有一个牢固的逻辑,如果社会出了毛病,一定是教育出了毛病。这个说法没毛病!那么,教育出了问题就抓教育呗,把电影扯过来干什么?因为电影确实有教育功能,把它扯过来是社会需求的一种自然反应。这个教育是艰巨的教育。你要用电影展示所谓正确的价值观,要坚持主旋律,要坚持正面描写,正面表达,要正能量,等等。这是几个常见的关键词。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把我们艺术家传递的信息包装成这个样子?从某个角度说,哎呀,你把我的功能窄化了,你把我最擅长的优点给扭曲了,你让我干最不擅长的事情了。也就是说,你把我的艺术性里赋予了更多的宣传性。这是从某个角度来理解,但是你要换个角度:它确实就是最有力量的宣传品!你不宣传这个,你就宣传那个。包括你个体的表达,是完全个性化的表达,那是你在宣传自己的或舶来的理念。它们不是从你脑子里平白无故就长出来的,所有信息都有各自的DNA,都是基因的重组和传递,是击鼓传花,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击鼓传花。所以从广义的角度来说,教育干的就是这个事,电影干的也是这个事,后者不应该感到委屈。要害是干得好还是不好。

  大家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实际上是有忧虑的。如果你一直喜欢写小说或写诗歌,你喜欢玩视频玩设计,你都会知道艺术表达的特别有价值的一面,就是人和人要不一样。他那样做了,我不能再那样做,要绕着它走,得换一条道,而且要展示我的个性。有的时候为了展示我的个性,我嗓门大一点,夸张一点,扭曲一点儿都没有关系,我怪叫一声都没有关系,响应的人更多。但是当赋予了我刚才说的这两种力量之后,你觉得这样做是生存所许可的吗?我强调的这个许可不是政治许可。比如说环境,每年降雨量是有数的几个毫米,或者到某个季节肯定要刮台风,有的地方干旱,滴雨不下,有的地方涝得一片汪洋。所有植物的生长不都是根据这个自然环境来自我调节的吗?你说我这个小花一定要开,我这花太美了,从我心里长出来的,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花儿,你得给我下点儿雨。土壤碱度不够,你得给我增加碱度,凭什么呀?是你决定环境还是环境决定你呀?

  从生物学的逻辑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对环境的适应问题。对环境的适应是必然选择,要增强自己的适应性。犬儒主义也罢,中庸之道也罢,我们的局限性和深度都取决于我们所站的那个位置,取决于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这个问题扯得太远了,收回来。

  说完了政治,说完了社会,下边儿就离咱们自己越来越近了,就是艺术,艺术的力量。艺术还有没有力量?艺术的力量在什么地方?艺术当然有力量!而且严格说来,在所有这些力量的比较当中,艺术绝非弱不禁风。比如说政治的力量,它通常是有时间限定的。在某一个时间段,它会显示非常强大的力量,但是它会变化,有的时候,变化非常剧烈。社会力量也一样,社会的力量实际上是一种综合的琐碎的力量,它的世俗性决定了它的脆弱性。

  我觉得跟它们相比,艺术的力量更深入,更牢固,更持久。我们现在还在读《诗经》。那个时代的国王在哪里?那些贵族在哪里?那些时尚在哪里?我们在乎那些统治者颁布的什么条令吗?我们在乎当时的社会是什么风气吗?历朝历代的政治动作和社会动作全部死掉了,像尸体埋在土里一样,化为泥沙了。惟有艺术同样被土掩埋,最后化为闪闪发亮价值连城的钻石。钻石恒久远,它的美,它的光芒,它的力量,不会受岁月的消磨。当然,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经典。我们所有的表达者追求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我们的力量由此而来。

  我觉得艺术的本能之一,就是要尽可能的深刻!在这个人类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狠狠地划一刀,让它永不泯灭,让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看到这个痕迹,从这个痕迹里汲取营养,吸取美感,或者领略那种悲剧感。艺术的力量是真正核心的力量。不管社会如何变化,政治如何变化,艺术的宗旨不变,展现艺术家个性的宗旨不变。我们有时候说到伟大的导演,伟大的演员,伟大的作家,伟大的哲学家。他们为什么伟大?因为他经过世代人的注视,世代人的挑剔,经过世代人的抛弃,最后他仍然稳稳地站在那里。当我们阅读的时候,感受的时候,仍然被感动。被艺术感动了之后,我们会下意识地或理智地觉得生而为人,应该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对他人有益的人,尽量做一个完美的人,一个能够承受人生痛苦的人。所以艺术的力量,严格说来,它是无坚不摧的。

  我不知道大家投身艺术工作的时候,出发点是什么?反正我自己的出发点,后来我自我分析,在潜意识里有这个东西。表面的东西,我要出人头地。我没有别的能力,掌握这个技能之后,我能在社会上混,能挣够吃喝,能养家糊口,能够获得名誉,甚至能够获得某种地位,获得别人的尊重。这都是表面上的实用的一些目的。背后真正的目的,还是我说的那个,在人与人的竞争当中,要尽可能的让自己站在一个比较牢固的位置。这个牢固的位置可能是出于某种本能。坦率地说正是这种心理,造就了各行各业的精英,所有的精英出发点肯定都是这个东西。就像动物在争夺食物和配偶一样,要彼此撕咬,通过这种争夺积累并延续自己健康的基因。我这个生物基因强大才能传递下去,才能持续地传递下去。你争不过人家,你就败了,你的基因被自然淘汰掉了,你的痕迹就没有了。艺术就是这么个过程。强大的竞争者,那些基因最优秀的人,他会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自己的梦想实际上跟你们一样,真想坐到你们中间去。我曾经做过《少年天子》的总导演。邓超、郝蕾、潘虹、何赛飞演的那个戏。当时先后找了四个执行导演拍摄,我一边写剧本一边看拍摄素材,给大家提建议。有很多愚蠢的建议,被那些资深导演痛斥。拍完赶上“非典”剧组都散了,就我带着一个小孩,在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大楼里剪片子。那个楼里有十多个剧组都跑掉了,躲SARS。我戴着个大口罩跟一个小孩儿在那个大楼里忙活,就我们这一个组,剪了一个多月。剪得真是高兴啊,特别高兴!就觉得好像一大堆词汇,形容词、动词、名词在那儿堆着随你挑。编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章节,一直向下编,真是乐趣无穷。我觉得那个时候只要精力够的话,就恨不得一直坐在那儿,不编完不走。最后往里加音效的时候,仍然有那种感觉,真是好玩!跟写小说,坐在写字台前搜肠刮肚地找词一模一样。书写的快感,叙述的快感,我觉得这就是导演工作的性质,导演是影视视觉艺术最终的且是直接的书写者。

  我那个时候也感到不少遗憾,哎呀,这个现场怎么搞的?怎么没有拍下来?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啊,翻箱倒柜的怎么也找不着。要是你当时多个心眼,拍了该多好。这都是事后诸葛亮。那个剪片的小孩儿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后来也没联系了。这孩子至少知道一个秘密,刘恒老师在所有人眼里是温良恭俭让的人,很谦虚的人,但是在剪片子的时候,对着那个屏幕骂了无数脏话。痛骂,指着屏幕痛骂。现在想想,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但是这就是导演的权利,导演有痛骂的权利,但是最好不要骂。优秀的导演大部分是温文尔雅的人。拍《本命年》的时候,我到剧组去探班,发现谢飞导演的举止特别飘逸,在片场走来走去,跟那个说说,跟这个说说,总是笑眯眯的,大家合作得特别协调。我的好朋友跟过李安的剧组,对他一直赞不绝口。李安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对场工也客客气气的。他很内向,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分别传给剧组的人,信的抬头和收尾都客客气气,把那些礼貌用词用尽了。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却如此谦卑。真是好样儿的!我希望你们做有个性的导演,但是请尽量儒雅一点儿,这样大家都舒服。

  刚才说了电影的三个力量。政治的力量,社会的力量,艺术的力量。如果让我概括以上表述的共性,我觉得它们都涉及了“形而上”的问题。形而上你们可以查,到百度里可以查,它是《周易》里的用语。它跟形而上学还不是一码事。形而上为道,道就是道家的那个道。道是神圣规则,是精神层面的,是看不见的一种东西。形指的是人,形而上指的是在人之上的那个东西,天上的东西。

  除了刚才讲的形而上,还有两个形,一个是形而下,一个是形而中。形而下为器。器就是工具。你所有的力量是要靠工具来展示的。你必须熟悉那些手法、规则和套路,它们像数学的公式一样饱含逻辑,是对行业规律性的总结,你的所有创新都离不开这些工具。编剧有一大套,导演有一大套,制片人有一大套。形而下就是逼你落地,你要光在形而上上面飘着,没有形而下支撑的话,就是空中楼阁,不堪一用。

  最后是形而中。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形而中则为心,心脏的心。形而上是理念,形而下是手法,形而中指的就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的品质和状态。后者处在最核心的位置上。上中下,天地人,人是最宝贵的。

  昨天晚上考虑今天要讲什么的时候,临时生发了一些想法,记在笔记本上。我看能不能试着用这个新的瓶子,把那些旧酒给装进去。这个想法我曾经开过头,但是没有像昨天那样,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灵感,一下子就贯下来了。我想用15对反义词,来分别拆拆形而上、形而中和形而下的具体意思。

电影的反义词

  先插一句题外话,我在某个当代政治家的著作里接触了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不在我的知识范围里。他简述了“概念的兑换”。他用了“兑换”两个字。概念兑换指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概念可以代替另一个概念。通过兑换可以使原有概念更丰富、更具体或者更生动,有多种延伸的可能。比如说人这个概念,可以兑换成高级动物。所以当我们说到形而上的时候,可以将它兑换成主旨。我为它准备了五对反义词。

  第一对反义词是生死。生和死是生命最重大最辽阔的主题,并不局限于艺术。尤其是死亡,对艺术影响之甚,无出其右。我前些日子到乌镇戏剧节,跟俄罗斯莫斯科大剧院的名导演名演员对话,一场谈契诃夫,一场谈陀思妥耶夫斯基。谈到契诃夫的时候,我强调了他是一名肺结核患者。肺结核在19世纪是不治之症,跟艾滋病和癌症一样,得了基本就活不了了,苟延残喘。我说过世界上伟大的作家就两类人,一类肺结核患者,一类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个是我开玩笑的总结,但确实很多顶尖的作家都得过这两种病。鲁迅是这个病,卡夫卡是这个病,很多都有肺结核。你们可以广泛涉猎作家的传记,看看有多少人得了肺结核。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之下,他们对人类产生了非常沉重非常阴郁的想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更极端了。他16岁的时候妈妈死掉;17岁的时候,爸爸死掉。25岁的时候,参加无政府主义组织,被沙皇判处死刑,别人都给毙掉,却把他放了,等于死了一回。熬到40出头,老婆和哥哥同一年死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哥哥是一个烟草商,经济宽裕,一直支持他写作。这些死亡摧残了他的神经,也极大地成全了他的文学创作。

  死亡对艺术家的影响,我觉得是第一位的。比爱要强大得多,比恨也强大得多,比不满和怨气,比那些追求世俗利益的种种焦虑要强大得多。我曾经受命给国家大剧院写过一个歌剧《山村女教师》,为此第一次接触了欧洲的歌剧。我看《茶花女》把自己给看哭了,非常意外。我纳闷儿怎么回事?再看一遍,又哭了。我就回过头去看这个作曲家威尔第的身世。威尔第人生的第一大挫折是什么?他才华横溢,在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被这个学院的院长看中了,把女儿嫁给了他。结果他毕业之后结婚,第二年老婆就死了。老婆的死对他的打击之大,无以复加。终其一生,他所有作品的主题都是死亡。最感人的作品,最轰动的作品,至今还在不停地上演的作品,都是死亡主题。后来我就琢磨,只有他这样吗?我再看别的歌剧,我发现100部歌剧里边儿得有99部是死亡主题。是不是这样,你们可以去看,你们可以去听。

  我还总结了古典歌剧里的死亡方式,刀刺死、枪打死、毒死、跳楼摔死……不一而足。所以死亡是大家共同的课题,而且是生命的第一课题,没有谁能绕过这个。谁能摆脱死亡呢?我们人生的困境太多了,没钱花,找不着老婆,考不上好学校,住不上好房子,开不上好车,人家有的名誉我没有!想得这个奖就是不给我,给那孙子了,这么好的剧本,他们居然不用……不开心的事儿太多了!但是哪个能跟死亡相比?死亡“咔嚓”就能给你画上句号。你有多大的光芒,“啪”!开关一关,灯就灭了。

  所以我觉得死亡所焕发出的那种能量,作为一种创作资源,是第一位的。大家可以想一想,所有伟大的作品是不是都跟它有关系?我们可以凝视自己的生命本身,从上升期到衰落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消耗下去,像燃尽一根蜡烛。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应该是艺术的起源,就像宗教的起源一样。艺术起源于巫术,巫术的实质无非是人类幻想永生,想挽留生命,想永久地留住它。但是你留得住吗?留不住啊。古代的名人愿意把自己的字刻在岩壁上,人死了让那俩字儿替他活着,算盘打得很精。

  文学作品有这个潜在的功能,就是通过精神层面的努力,使自己的生命以某种方式得以延续,而且它也确实能起到这个作用。如果作品足够伟大的话,确实能够无限地延续你的生命,延续你的精神生命。作为你个人的一个符号,它可以长久地留在历史的记忆之中。这是形而上的第一对反义词——生死。

  第二对反义词就是爱和恨了。刚才好像已经涉及到这个问题了,恨从什么地方来?从竞争中来,从人和人的冲突中来,从人和人永恒的利益分野中来。一个人永远无法代替另一个人。你哪怕与另一个人有血缘上的亲密联系,你也仍然是另一个人,你的利益无法跟他完全重合。所有的恨是从这儿来的。因为利益不同,所以在争夺资源的时候,彼此是以个体出发,大家必然是彼此相争的。在这个残酷的过程当中,恨就积累起来了,而且印证了竞争本身的意义。

  我出访过一些国家,印象特别深。比如印度,它那个种姓制度规定的特别严格。你祖辈是什么种姓?处于哪一个等级?你即便通过个人努力最后发展得特别好,你仍然属于那个等级,而且要遵从这个等级的规矩。使馆的朋友举了最极端的例子,他在外边租房子住,下班回来的时候,一楼的一个哥们儿老替他拎包,替他拎到三楼。他以为对方是公寓的管理人员,对租户客气是职业要求。时间长了才知道,人家也是一个租户,属于种姓最低的那类人,见了别人会自动放下身段,觉得帮助你是应该的,这真他妈邪我觉得!种姓的等级限制,无形中降低了竞争的烈度,好多人就真的不争了。印度宗教冲突的恨海,在种姓制度的平衡之下多少消停了一些吧。

  前两天碰到一个从日本回来的哥们儿,说那边儿进入无欲社会了。人们发不了大财,也受不了大罪,吃穿用一律不愁,所以跟谁都不争,也不跟自己过不去了。竞争烈度降低之后,彼此撕咬弄得血淋淋的机会就不多了,贮存仇恨的那个水池子也就越来越浅了。日本社会的和气是出了名的,或许与此有关。

  所以说恨是竞争的产物,而竞争是人类的宿命,是人类为了进化而必须付出的代价。现在,许多发达国家的人瞧不起中国人,大钱小钱都想挣,而且挣起来不要命,这种竞争者谁不恨哪!但是恨也没用,这些挣钱不惜命的家伙们太勤奋了!你看那些送外卖的,顶风冒雨。为什么呀?他是爱你?想让你吃口热的?他想赚钱!竞争多么激烈呀,为了快点,逆行吧,弄巧了就把你撞死了!竞争极其激烈,极度的剧烈竞争,创造了充满活力的生活,也激化了很多矛盾,造成了很多怨恨。国民的心理上可能积聚了很多怒,不知道往哪儿撒,这就是竞争带来的结果。竞争促进发展,促进社会进步,但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几乎遍体鳞伤。不存在身上没有伤痕的人,只不过有人忍耐力和化解能力强一些,有人化解能力弱一些。美国电影《小丑》里的那位主人公就比较极端,那是一个竞争的失败者,是失败者的一个大反击。韩国的《寄生虫》说的也是这个病,它展示了竞争之恨造成的社会创伤。

  爱和恨这一对反义词可以从以上角度来理解。爱就更不用说了。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的源头和尽头都是利益,无利不争,爱是用来兑换的,兑换失败就因爱生恨了。是不是这样?历史中有很大一部分战争,那个打了多少年这个打了多少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等等。我觉得人类的战争持续时间最持久的,而且是无孔不在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战争。这个战争始终在酝酿、在爆发、在延续、在变幻花样。但是雌雄大战是爱的源泉,也是一个恨的源泉。毫无疑问,它就是艺术的一个非常庞大的资源仓库,权重仅次于生死这一对反义词。

  第三个反义词是善恶。我还是接着刚才那个观点讲,不知道我能不能自圆其说。竞争造成痛苦,竞争给人类带来伤痕。人世间的所有痛苦与此有关。但是它造成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我为了在竞争当中占据主动地位,我要恶,我要像狼一样参与竞争,我要把我的牙齿磨得更锋利,而且要为我这种残暴找到合理性,找到理由。我们大量作品不就是在干这个事儿吗?那些暴力电影怎么来的?那些黑色小说是怎么来的?那些阴暗的小说是怎么来的?但是还有一种观点,而且应该是更主要的观点,觉得这样没有出路。大家都变成恶狼之后,彼此野蛮厮杀之后,人类的路会越走越窄,越走越窄。一个人的痛苦,蔓延开来成为大家共同的痛苦。

  大家会被这个痛苦的深渊给埋葬,不能恶下去,要善,善是出路。宗教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儒家学说不就是这么来的吗?道家学说、基督教、印度教、犹太教……各种各样的宗教不都是这么来的吗?就是希望寻找一个善的方向,举起善的旗帜,为人类找到一条通向光明的道路。结果就是,善恶之念始终在打架。

  这就是西方哲学的一个主要课题,探讨人到底是羊还是狼?基本的结论比较符合事实,人就是羊和狼的综合体。当羊的本性占上风的时候,他会温柔一些,他会宽容一些。但是当竞争逼迫他采取极端手段的时候,他的狼的那一面就爆发出来了。所以,善和恶的竞争在生活里几乎无处不在,跟死亡的影响方式不一样。我们通常会认为死亡离自己很远,谁也不会想到我出门就让车撞死,或哪年哪月会心梗猝死,它是无法准确预期的事情。但是这个恶可随时在身边哪,就在自己的脚边儿,出门儿就给绊倒,出门一个大棒子打得脑袋疼。这是你必须面临的问题。

  所以,每个表达者在自己的艺术创作里都会给善恶一个恰当的位置,它跟你对生活的感受,跟你个人的经历,跟你所学到的知识,跟你这个人的品味都有紧密的联系。你最后在善恶之间达到怎样的平衡?我觉得这是展示你水平高下的一个标志。有的人会失去平衡。当然评价体系不一样,有的人你拉大便他都觉得香,有的人你把血放出来喂人家,人家都不屑。评价标准不一样。但是善恶这组反义词,是艺术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个我觉得在我们创作的时候,你哪怕不往那儿使劲,但是在你背后支撑着你的,肯定有这个东西。

  我列了数十个反义词,只给形而上这一部分挑拣出5个,不知道挑得准不准。下一个反义词,我把它概括为祸福,就是古人所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什么福兮祸所依啊,祸兮什么什么的。福和祸的关系结构,就是人类命运和个体命运的图谱。

  祸展示的是生活的不可预测性,而生活的不可预测性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有的时候,因为心理脆弱,我们妄图把这种必然的不可预测性变成可预测的,我们去求神拜佛、寻仙问道。那些骗子给你许诺这个许诺那个,说你要升官了,说你要发财了,都是心理的痒痒挠。这个祸带来的恐惧和焦虑,也是艺术的一个特别大的课题。因为祸,大大小小的祸,大大小小的失意,大大小小的挫折,在人的一生当中是贯穿始终的。你最得意的时候,哎!可能家里出问题了,夫人给你戴绿帽子了。你最信心百倍的时候,觉得自己能力特别强的时候,突然患了不治之症了。跟朋友肝胆相照,哎呀,突然这个朋友背后捅了你一刀……正高兴呢,手里扎了个刺儿怎么都拔不出来。总之,大大小小的祸在生活里随时会出现,也会随时在我们的艺术表达里在电影里出现。艺术展示的是我们对生活不可预测性的态度,也是对每一个都会遇到不可预测性之祸的观众的一种抚慰,乃至是一种恐吓,或者就是一种鸡汤式的灌注。你总是要表达你对祸福的一个态度,以此来跟观众交流。

  我觉得如果你认识深刻,你表达得生动,有可能会减缓被不可预测性闹得很焦虑的某些人的沉沦,也就是说你会给观众创造某种精神利益,你的这个活儿就比算命先生那个活儿高级得多了。

  再说到福,在艺术里它是一个什么状态?我写的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就涉及到这个主题。艺术剖析幸福的时候,给人们展示的究竟是什么呢?展示的是幸福的有限性和局限性!哪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啊?幸福都是相对的,而且幸福应该是奢侈品。他不是像每天早上那个豆浆油条,随时掏几个小钱就来了。没那么简单,而且坦率地说,幸福有的时候就是一个陷阱,至少是个心理陷阱,每个人都有机会掉进去。我在生活里定一个指标,我觉得我达到这个指标就幸福了。但是你这个指标不是恒久不变的。我挣了100万,我能不能挣1000万?挣1000万还不够花,挣一个亿呢?你的幸福指标像皮筋一样,随时拉,随时让你处于不满的紧绷的状态。我觉得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给自己定了一个幸福的指标之后,你达到幸福的能力不够。这是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公式,来自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你的幸福指标跟你追求幸福的能力,一旦不能成正比的时候,这个差,就是你的痛苦值。这个差有多大,你的痛苦就有多大。你说我幸福定的刻度是10,但是我实现幸福的能力只有两个刻度,你的痛苦值就是8个。你的幸福值是5个,你追求幸福的能力值是3个,只有两个差,你的痛苦值就相对小一些。当然你最好正好对上,我的幸福指标只有0.5,我追求幸福的能力也是0.5,甚至能达到1,能力超过我的指标,那我的幸福感就很强了。

  我说的这个意思就是,艺术创作的主旨会频繁涉及这个问题,会涉及你对幸福的理解和展示,你自己的职业状态本身就带有这个性质。在座的这么多人来听讲座是为什么呀?不就是想让自己的活儿干得更漂亮吗?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能够被我所用,吸收过来或者至少给我一点儿启发,不就为了这个吗?我自信我在这里输出信息的方式,对每个人是公平的,说的话大体上都是每个人能够理解的话。假设我真找到了一条真理,实打实地扔给你们了,每个人都拿着真理出去……信息传递的外观看起来是平等的吧?一出去差距就出来了,一上手差距就肯定出来!那位不费力气玩着就把活干了,干得还特别漂亮。另一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无所获,驴唇不对马嘴,都有可能啊!你怎么办?只能自我调节自我领悟,谁比谁傻呀?谁又比谁聪明?大家智力都差不多,都是中长人。极其优秀的那种天才,过目不忘灵魂出窍的人很少。极其蠢笨的人,钻牛角尖的人也非常少。但是我们最后获得的成绩,会有极大的差距。而且坦率地说,通往最顶端的,通往顶峰的那个道路,那个梯子非常狭窄,有无数的人在攀爬。你凭什么捷足先登?不得不再次说到屡屡提及的那个中心词——竞争。大家在争,大家为了自己的幸福,在争这个梯子,争自己的站位,争自己对别人的摧毁能力,争自己的智慧智谋。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全面的身心竞争,当然还有客观机遇,说不定你正取得一个好位置的时候,来一阵狂风暴雨把你给打下去了,人家却风调雨顺。或者是人家突然遇到一个仁者宁肯把自己舍掉,也要把他推上去。有外力的协助,有机缘巧合,但是最后拼的,还是你自己的智慧。在我设置的所有反义词里边,处于最高位置的,就是智慧和愚蠢。你所有的艺术能量,就在这一对反义词之间摇摆,在智慧和愚蠢之间摇摆。不幸的是,人往往容易被愚蠢俘虏。你觉得自己充满理性,认识到那儿有一个陷阱,而且前面有好多人已经掉下去了。理性和逻辑都告诉你,决不能从那儿走,最终你还是掉下去了。艺术的车祸比比皆是,这个真是没有办法。

  在艺术的领域里,理性不能解决问题,这跟政治不一样,跟社会问题也不一样。理性和逻辑,不足以挽救你的艺术生命。拿什么能挽救呢?你能依靠的,就是你长久积累的艺术才能。没错,就是长久的积累,是日复一日地对外部知识细致的、充足的观察与吸收。你要持之以恒地阅读。阅读对象仅仅是书本吗?你还要阅读现实啊!阅读你的人生经验,阅读你自己的心声,甚至阅读你内心隐秘的人生痛苦。你有视觉,你有听觉,你有触觉,你一直在坚持阅读吗?未必,因为这太令人厌倦了。放弃阅读,是你才华流失的第一步,是你对愚蠢无感的第一步,你已经不自觉地退出竞争了。

  智慧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自律。所谓自律,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说起来或许有点儿鸡汤的味道。生活里诱惑非常多,你的注意力会被各种有趣的事物吸引,时间肯定不够用,那么你准备将多少时间投入到你所喜爱的这个职业当中去呢?我觉得所谓自律,就是对你自己所掌握的有限时间的持久管理,有效的管理。如果再兑换一下概念,时间就是你的生命本身。你的生命由时间构成,你管理时间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管理你的生命。假设你的生命是一支将要燃烧70年或80年的蜡烛,在它燃烧的时候,你想用这个小火苗这点儿热量去干些什么呢?这是可以由你自己来控制的。当然,绝大部分人控制不了,随便烧吧,爱怎么烧怎么烧吧。喝点小酒、打个麻将、睡个懒觉、扯扯闲篇儿、泡个妞……有无数的世俗的快乐都在诱惑你,丧失自律是必然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是谁成功突围了呢?就是那个严格自律的人,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进行严格管理的人。但是有可能,你再怎么严格你也成功不了,但是你要想成功你必须得严格管理。

  我举两个人的例子。先说张艺谋。我很早就知道他睡眠特别少,每天就三四个小时。当时觉得被夸大了,后来证实是真的。我看过一些资料,有的人睡眠少是因为基因的作用。他就是这样,永远精神抖擞。那么多时间富裕下来,他干什么不行啊?玩什么不行啊?他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永远在看书,看杂志,看片子,看素材,看设计方案……长年累月地在阅读!我的《窝头会馆》在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票极难搞。我自己花几万块钱买票送给朋友,给谁谁都高兴。我给他留了10月2号的票,他说不行啊,他要抓紧节假日的时间看剧本。10月1号刚搞定天安门的晚会,2号就把被耽误的剧本抓在手里了!一个极度自律的人。他在用生命干自己最喜欢干的事儿,最擅长干的事儿。70岁的人了,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干,没有高度自律是不行的。

  夸完你们的前辈,再夸夸你们这一辈的人,吴京。他是武术运动员出身,得过全国武术比赛的全能冠军。自幼习武,养成了吃苦和不服输的韧性。他被香港影视界聘过去做替身演员,那时候升降臂没有那么高级,要用威亚把摄影师吊到空中去拍摄。有的摄影师胆小不敢拍,吴京就替人家拍,学会了怎么摇拍,怎么跟焦。这就是内敛和自律的结果,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帮了自己。从片场收工之后,他会帮助照明师傅抬灯架子,直到现在也是这样。片子拍成了,路演的时候,他只带一个助手。有的小鲜肉路演,带十几个助手,坐头等舱,住七星级酒店。他呢,背一个小包,赶不上飞机了就睡候机厅。高度自律的人,是没有理由不成功的。

  吴京曾经到中国顶尖的特种兵部队去体验生活,跟特种兵们在一起滚了18个月,直升机驾照,坦克驾照,摩托车驾照,好多驾照全拿到了。他曾经让武装直升机吊在空中,在山里边儿转了半个多小时。他让我看一个小视频,那是特种兵部队的打靶训练。他作为报靶员就坐在靶子旁边,射手在百米开外开枪的时候,他不能躲,枪响之后立即报靶。我当过兵,知道报靶应该是在靶下边挖个坑躺在里面,等打完了听到吹哨,才能爬出来报靶,否则万一走火后果不堪设想。视频里响了好几枪,靶子后边的泥土被子弹溅起来,吴京的脑袋离靶子也就两尺左右,看得我惊心动魄。这么玩命有必要吗?他觉得有必要,他说他就是想体会一下战场的恐惧感。这就是高尚的职业精神,是高度自律的典范。那真是让自己的生命在充分燃烧,熊熊燃烧啊。我当时跟这孩子聊的时候,心说这孩子太好了,真是好样儿的!

  这一老一少是你们的榜样,也是我的榜样。你们如果仅仅把导演这个事儿当成敲门砖,合理!找个漂亮女演员,金屋藏娇;挣几把钱,买个大房子,好好装修一下炫耀一下;或者再实际一些,供孩子上个好学校,孝敬孝敬父母……所有这些世俗的目标都是合情合理的,人有过庸俗生活的权利,没什么丢人的。

  但是,如果你想让你的艺术创造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让它永久流传,成为经典的伟大的作品,你就必须过一种严格自律的生活,必须把你的生命作为一种燃料,作为一把柴火,扔到你热爱的事业里去,让它充分燃烧!如果做不到这一步,靠一些浮皮潦草的小聪明去将就你的职业,就算你有一些才华,你的生命也燃烧不起来。我见过很多这样颓唐的人,电影界文学界都有,最终他们大抵是把珍贵的才华扔到茅坑里去了。

  我又扯远了。智慧和愚蠢不算,第五个反义词应该是新与旧。不论是生活还是艺术,新旧冲突无处不在。“新”被“旧”阻碍,或者“旧”被“新”打败,都会形成悲剧。它们是生命自身的一个缩影,世间没有什么新东西不会变旧,就跟婴儿生下来必然会走向衰亡一样。在座的“90后”,你们是早晨的太阳,一直在往上走,往12点的方向走,你会误以为你的生命曲线一直是向上的。但是你别美,只要过了12点,你就该往下出溜了。你原来往上走是有阻力的,过得很慢,往下走可就加速度了,拦都拦不住,眨眼就夕阳西下了。我今年66岁,我可以作证,三十而立的豪迈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生命的衰老非常快,这个速度无法遏制。

  “80后”“90后”的朋友们,你们现在就要用这种心态来对待自己的职业,在它没有快速下滑之前,在黄金上升期的这个段落,充分地锤炼自己的职业技能,充分地培育自己的艺术素养。谁比谁差?大家就争呗。牙关咬得最紧的那个人,对自己的生命掌握得最紧凑的那个人,离成功最近!

  对不起,我的表达太啰嗦,而且我好像没有时间再啰嗦下去了。口头语言有很多不确定性,跟企图表述的那个对象是有距离的。大家姑妄听之,还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判断真假虚实吧。谁也不敢说完美地掌握了某个规律,凡是说他掌握了真理的人,大抵是骗子。真理是无法用语言来穷尽的。我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形而上已经讲了两个小时,就此打住。形而中和形而下各有五个反义词,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各位自己去分析。

  第一个反义词是“悲”和“喜”。从外观看,悲剧,喜剧。从内里去分析,是悲伤的情绪和喜悦的情绪。我最近看了《小丑》,它把悲和喜的感觉用一种极度夸张的方式融合在一块儿。我们通常认为笑肯定是喜悦才笑,但是小丑那个笑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他的笑里边隐含着巨大的悲哀,冲击力非常强。你可以说它不是一个完全写实的描绘,他是一个寓言式的、夸张式的强调。它体现了人类情绪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个状态——悲喜交织。就像弘一法师死前写的那几个字,悲欣交集。最好的艺术表达形式就是这种悲喜的交集与融合。欧洲戏剧界的人是怎么比喻的?悲剧是秋天,喜剧是春天。中国古人好像也是这种境界。

  下一个反义词跟形态有关系,就是“信”和“疑”。仁义礼智信的“信”,怀疑的“疑”。信和疑要从外观看,这次国庆节的献礼影片都是属于“信”这类的。主旋律,正能量,正面,都是信的问题。目的就是要把一种“信”的信念传递给你,让你也相信它,接受它。

  我觉得《圣经》完成的就是这个事情。《圣经》也是由小故事组成的,也有人物,也有故事,也有对话,但是它就取得了至高无上的“信”的地位,让这么多信徒膜拜它。我们无神论者觉得很荒谬,耶稣怎么会那样呢?死了以后又复活,又从地底下爬出来?它讲述了各种各样的空灵故事,却征服了大量信徒。所谓的主旋律,所谓的正面概念的传输,所谓的英雄的旅程以及牺牲与奉献,等等,想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设法让接触到我们信念的那些人,由衷地信服它,理解它,赞同它。优质的电影真的就具备这种打动人心的力量,让你在某一瞬间心里一暖,觉得特别的惬意,或者特别的心酸。这就是“信”。

  还有一个“疑”,疑是什么?疑是批判性,批判性这个幅度是非常宽的。你可以是反社会的批判,可以是出于理智的批判,也可以是疯狂的、狭隘的、片面的批判,都可以打着这个“疑”的旗号。或者你可以把前面分析过的善恶中的恶拎出来,打着恶的旗号进行“疑”的操作。但是,我还是建议大家打着“善”的旗帜来做这个“疑”的事情。《我不是药神》《少年的你》,对准了生活里的阴影,就是这么干的。电影应该强化这个功能,对现实的深入剖析是有出息的艺术工作者最应该做的事情。我们老了迟钝了,必须寄希望于你们年轻人的敏锐了。

  有很多人说,因为严格的审查制度使我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充满了不确定性,尺度不好把握。尺度把握不当过不了审查关,会让投资处于很危险的境地。但是反过来看呢?巨大的成功机会,巨大的市场盈利是不是就埋伏在这种危险之中?应该是吧?我跟韩三平曾经交流过,他说越是蕴藏着危险的项目,也就越是蕴藏着巨大的成功可能性的项目。总之,不管是出于真诚,还是出于良知,或者出于你的私密经验,你觉得可以多往前走一步,你就不妨多走一步。坦率地说,功成名就的导演,大部分人无力迈出这一步,大量的机会留给了新锐导演,留给了在座的各位。请在这个“疑”的领域里做弄潮儿,多往深处走几步吧,你们被允许、被宽容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这是我自己的观察,看看你们敢不敢抓住这个机会。在这一点上,你们比陈凯歌张艺谋都有优势。这些全是题外话,是技术层面的,不说了。

  下面说“雅”和“俗”。什么意思呢?“雅”跟诗意有关系,跟哲学有关系。电影艺术在20世纪上半叶的时候,或者在20世纪中期,就是伯格曼时期,它确实曾经承载着诗意和哲学的责任,而且竟然被许多精英所接受和推崇。这个就是“雅”,现在它遇到了残酷的变化,电影已经不是那种玩意儿了。这个工具,这个杠杆,越来越不适合个人表达,它被巨大的市场红利给收买了,紧紧束缚住了。你完全不考虑票房,完全按照自己的个性去表达,注定被市场所羞辱,被市场抛弃,资本对艺术的摧残和蔑视是毫不客气的。所以,大家务必三思而行。你说我就是高级,我就是先锋派,我就是与众不同,但是你必须正视一点,花别人那么多钱来鼓捣精神的私活儿,过于奢侈了,不如直接找支笔去写诗。但是,这条高雅的路是不是就走不通呢?也未必。我不记得是海德格尔还是哪个哲学家说过,艺术真正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呢?

  他说,我们的生命就好比一个长在土地里的植物,它可能非常平庸,但是它一旦开出美丽的花朵,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个花朵就是艺术,艺术让我们平凡的生命开出了艳丽的鲜花。我们有没有可能,把我们的电影也做这种理解呢?在世俗的生活里,在到处是细菌、到处是泥水的肮脏的生活里,开出圣洁的花来,有没有这个可能呢?这个课题非常艰难,但是我相信会有人去尝试。平坦的电影之路非常狭窄拥挤,艰险的路却几乎没有人走,因为这个梯子是架在悬崖上的,太危险。你敢不敢做?三思。“雅”的代价不是每个人都肯付的。

  说到“俗”了,怎么理解它呢?荷花是从污泥里长出来的吧?那些底部的拖泥带水的东西就是俗,就是泥沙俱下的庸常生活本身。你不能因为它太脏了太憋屈了,就试图远离它,或者对它的处境视而不见。你不能总是让你的电影塞满你自己的化身,塞满吃饱了撑的那些人和无病呻吟的另一些人,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的梦当回事了?何况你的梦还是粉色的,带着奶味儿的!你能不能放下架子,到泥地里去滚一滚?你看那个外卖小哥,他心里的喜怒哀乐到底是什么?你看那些被传销组织给幽闭起来的人,他们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去看看那些被司法误判冤枉的人,那些为别人的谬误付出了巨大生命代价的人,你看看他们的呼吸和咀嚼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到雪地里打滚儿去,感受一下真正的生活的冰冷。这些你要不要做?当然得做。这个才是能让你的立脚点稳稳地站在大地上的真正有价值的选择,否则你就只能飘浮在空中,永远落不了地。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脱离底层生活,根据你的可能,你的条件,尽可能从活生生的生活现实里边去吸收你的艺术营养和艺术资源。这个“俗”永远不能撒手,要抓住它一俗到底。

  第四个反义词是“深”和“浅”。深浅涉及到对表达深度的评价,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一般来说,主题越深刻,越出乎意料,艺术价值就越大。但是电影这个东西很奇怪,有的时候越是“浅”的东西,传播效果反而越好,这跟电影艺术的商品特性有关系。我还是那句话,人有过庸俗生活的权利。电影观众有吃爆米花儿打嗝儿放屁傻乐的权利。他的权利来自于他付出的电影票钱,他粗俗的审美滋养了电影行业,也为你干这个名利双收的事儿提供了报酬。“浅”,大多数时候能给彼此乃至多方带来利益,也能给5岁的呆小孩儿和83岁的糊涂老头子带来真实的快感。这是它不可抹煞的积极的一面。

  “深”,容易获得很高的评价,也有可能变得非常狭隘,只让一小撮精英觉得特别舒坦,直挠到他们心里去了。大众则很可能会嗤之以鼻。而且,精英们大抵用不着买电影票。所以,深浅的问题既是艺术取向问题,也是商业策略问题,更是我们从业者需要仔细把握和平衡的一个问题。

  下面谈的反义词是虚和实。在形而中这部分,虚和实是一个特别沉重的问题。我们经常听到有人教导我们,你要根据现实来构思你的作品,你要忠实于现实。我刚才说过,一个表述对象一旦转化为语言之后,他还是那个东西吗?为什么我刘恒说这个事物用这套语言,换一个人说这个事物用另外一套语言?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个变化是可以靠理性来修饰的,而且也是可以被感性随意左右的。语言可以用来夸大事实,也可以用来颠倒主次,还能够以假乱真。任何披着语言外衣的所谓实,都是可疑的,也是可以商榷的。关于历史剧的争论,涉及的就是这些问题。所谓忠实于历史,是忠实于哪一套语言体系的历史?皇帝亲命的史官,他笔下的历史遮蔽了多少信息,又扭曲了多少事实,只有鬼才知道,你凭什么就认定这就是明确无误的真实呢?我记得有一个中年历史学家,他拿路灯做比喻。他说,历史不是路灯照耀的光亮之下的历史,真正的历史在阴影里面。在历史的照明灯照不到的黑暗之处,艺术完全有资格深入其中,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探索那些深埋的宝藏。她感知到的可能不是轮廓,而只是温度,或者是一丝回响。

  这就说到虚的问题了。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让这个虚有价值呢?我们依赖什么让这个虚产生价值?这个真不好说。靠理性,有的时候不一定能达到。靠逻辑,显然有必要。要猜测,要判断,要探索,要摸,用触觉、听觉、视觉全面地去触碰那个东西。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虚”代表着创作者的权力。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对稿纸的时候,这个稿纸就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国王,这个世界我说了算。任何虚的,在我支配的这个世界里,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实的,无论虚实都可以纳入我的艺术真实之中。你有这个底气没有?你信任自己虚构的东西吗?结局只有两个,你的虚构完全被大家接受,形成一种新的对真实的认知;或者被大家唾弃,把你的苦心创造当做垃圾。对此,你只能接受。

  但是你一定要确信,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就是要利用大脑创造的这个虚构的世界,来和大脑之外的这个真实的世界进行协调,甚至也不妨抱有用虚构的渺小世界来征服外部庞大世界的雄心。《三体》《流浪地球》干的就是这个事情,说白了所有电影干的都是这个事情。电影再真实也是虚的,它就是一块幕布,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光影,一团纠缠不清的声波。如此而已!但是,它让我们的心灵更紧密地靠近了这个真实的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

  最后谈谈形而下,差不多完全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在下面几位组织者跟我聊,要不要给编剧们讲点技法上的ABC啊?我说这种讲ABC的电影书籍多的是,它们分析得太全面了,第几分钟人物应该干什么,第几分钟人物应该说什么,大量的规则像是组装家用电器的说明书,也更像是路标和交通提示信号,告诉你往哪儿走怎么走。但是一上路,不是那么回事儿,大量掌握了ABC的人都被淘汰掉了。真正走到底的人,产生成果的人,一定是那些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总结出自己的职业定律和信条的人。所以,我相信大家不是初入这一行,在艺术幼儿园里就应该知道的东西,用不着对高中生和大学生讲。如果你现在已经进了大学了,还想重温幼儿园的知识,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这个职业。

  我提供最后五个反义词供大家思考。

  一个是先和后。信息传递的先后的位置,这是关于时间的概念。这里有个电影的定理,就像数学的公式一样精确,就是——一定要逐步地披露信息。就这么几个字,先后的问题,就是“要逐步地披露信息”。信息披露的先后位置是极度重要的技巧,大量的初学写作者,也包括一些比较成熟的人,都会把应该放在后面说的放在前面说了。应该只说1的,他把123全说出来。或者是这一段应该说123,下一段说231,再下一段说321,务必变幻不定,让接受者无法预知。这哥们儿却123,123,123全用一个套路说出来,乏味透顶。这个前后的顺序就是对时间的控制,这对一个电影叙述者来说,比对小说的叙述者要重要的多。小说叙述者铺排前后次序的自由度,比那些靠影像说事的人的自由度要大的多。用影像来说事,时间的前后顺序要特别严谨,效果也特别奥妙,往往捉摸不定。拍摄一个剧本,首先要从时间上把它分析透,剧情的起点定在一个时间点,结尾定在一个时间点。你弄一个虚拟的日历牌,把时间给拉下来,看看主要的事件都发生在哪个时间点上,那个事件都包含什么因素。是完全顺着说?还是颠倒着说?还是这一段给它贴在那儿,那一段给它贴到这儿?或者这一段有10个元素,我只说两个,其他的要么省略掉要么合并掉。这里边的搭配技巧,跟围棋落子的感觉差不多,各种组合,千变万化。这些都得依赖创作者的巨大才华,这种才华我觉得不是教科书能教你的。教科书只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表面的东西,真正让你决定把东西往那儿搬的时候,你往往找不到根据,也找不到方向。只有经验会慢慢启发你。

  下面一对反义词是主和次。主次涉及到空间的问题。我们说一个电影不好,或者说一个剧本不好,经常是主次失去平衡,在次要的东西上浪费了太大的笔墨,主要的东西反而被忽略掉了。主次的概念也可以兑换成整体和局部的关系。有很多导演非常优秀,想象力也很丰富,局部极其精彩。但是组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是失衡的,对作品的完整性失去了控制。你看一个东西,站得高你可能看得更全面,你要是站在它里边或下边,有可能顾此失彼。我跟张艺谋、尹力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彼此互相问。你说对于一个导演,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我也问他们,你说对于一个编剧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对整体的控制能力,对你的创作对象整体的控制能力,实际上决定了一个人艺术生命的成败。就是说,在这个技术性问题上,能够成全你,也能够毁了你。这个我也不用展开讲,主和次,整体和局部,这个大家可以去琢磨。

  还有一个相似的词汇,就是加和减。加减是对时空整体的、静止的观察和控制。就像刚才说的,你把所有情节放在这个限定的时间链条里,想象时间是一根绳子,你用夹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夹在上面。最初的时候要把所有的细节全夹上去,刘恒进了门之后向右走,跨了两节台阶,走过了一片红地毯,放下了书包,坐在椅子上,动了动茶杯,放下手机,弄了弄电脑。你要把所有的动作全记录下来,想象用电影镜头记录下来,它非常丰满而且拥挤,但是它是某种真实的状态。如果静止地审视它,作为一个编剧或导演,你要做的是什么?肯定是抽掉啊!一个一个地抽走,直抽到你不能抽为止。密集的排列有助于你俯瞰各个时间点,并观察到每一个局部,观察清楚之后才能决定哪个是该留的,哪个是该放弃的。这个场景有10个要素,可能我只把5留下就够了。换一个段落,包含12345,我把1234留下,5不要。在每一个叙述部位,每一个场景里边儿,这个工作都值得做,都有一个加减的问题。有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不够,我要往里加,刘恒登台阶的时候没踩稳,摔了一跤。他喝水的时候呛了一口,喷出来了。你可以根据你的需要加各种东西。12345678910全都可以废弃,可以重新创造一个12,替换到里面。这个是加减的基本手法。这是静止的对影视空间的一个观察。

  下面这一对反义词是缓和急。这是在动态当中观察表达对象的时间与空间。有的时候速度非常快,零点几秒一个镜头,啪啪啪啪压缩在一起。有的时候又极其缓慢,你不知道它的空镜头想干什么。但是这种节奏属于影视艺术特有的叙述方式。

  我最近看了两遍《小丑》。马丁对漫威充满了蔑视,但是《小丑》恰恰是从漫威里诞生出来的。现在对它的评价两极分化。我持肯定态度,虽然它的价值观在善恶之间的平衡上略有闪失,但是它反映的人类痛苦是极其真切的。影片里面有很多速度极快的剪切,跟人物的心理节奏特别合拍。还有一些特别缓慢的表达,例如老板跟他说,我要从你的薪水里扣那个广告牌的钱。他一下子就笑了,刚开始笑得特别柔和,笑着笑着就露出了哭的状态,十分狰狞。这个镜头特别缓慢,却显示了巨大的力量。这种镜头的长度、快慢、缓急太讲究了,节奏太讲究了,它们的完美运作丰满了电影的血肉。写剧本的时候,你要想到这个节奏的问题。拍的时候更要想到,导演一定要根据缓急的准则,对演员提出节奏不同的要求,让他焕发出能量来。导演太重要了!但是导演再重要,最后完成爆破任务的是演员。伟大的演员,伟大的表演能力,能把非常细微的东西给你变幻出来。有的时候节奏快了效果出不来,有的时候则是慢了出不来。这个缓急的技巧控制太有名堂了。所以,我看到好的演员表演的时候,我不能说是嫉妒,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影视这个行业里面,所有的一步一步的具体工作,都是为了最前端,为了把演员那张脸呈现给观众。最前端就是拼刺刀,就是抱着炸药包去爆破,演员就是干这个的。所有的酝酿、筹备、指挥、策划、侦查,都是为了最后这个步骤。为了毕其功于一役,你是不是要用你的所有才华去确保和促成这个演员的完美表演?是的。这太重要了!

  再来看看导演失败的作品,一般是从剧作这儿就开始失败了。选题材的时候举棋不定,选定了又瞎凑合,开拍之后朝令夕改,一边拍一边改,漏洞百出,最后不能自圆其说,捣一锅浆糊端给观众完事。选择和控制演员的水平如何,也是衡量导演整体控制能力的重要指标。你所有的选择要有利于演员做那个最后的一击,不能让荆轲刺秦王失败,一定要刺中目标,让血喷出来,直接溅到观众脸上,就要这效果。导演要完成的使命是穷极所有合作者的才华,你用欺骗的手段也好,哄的手段也好,骂的手段也好,要把所有人的资源集中到一起,促成最后的爆发。这是说到缓急的时候,我偶然联想到的一个问题。

  最后的反义词是强和弱。这个词既不是静止的也不是动态的,涉及的似乎是客体的性质和主体的感受。影像确实要依赖“强”这个字啊,在技术上已经使了无数的花招,弄了无数的创新,都是为了一个“强”字。强烈的刺激,观众就好像吸毒者一样,刺激的指数不停升级才能满足他。你老给他吃那个海洛因,他都不过瘾了,你要给他生产新的。所以,一味地求强求猛,未必是好事,好莱坞最遭人诟病的就是这个。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花里胡哨的时尚和技术潮流迷惑,一定要在强弱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不光电影界,文学界也如此,只不过后者依赖的是纯技术类的手段,除了电脑和网络就没别的了。这些是从理论上说的,大家在操作的时候应该有自己的具体经验。

  强和弱这个反义词,对小说家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面对效果的感官诱惑,你就是不能强,你就是不能在稿纸上拉屎撒尿,你就是不能用最鲜艳最华丽的形容词去塑造你的文章。你就是得朴素,你就是得娓娓道来,你就是得简洁。电影的处境好像更复杂一些。你不强还真是不行,吃爆米花的那帮家伙随时可能会睡着了。所以,这里边儿确实纠缠着一个如何平衡的问题,在优雅的高级的艺术表达手法之外,有无数炫目的技术手段正在被创造出来。李安先生为了技术已经跌跌撞撞了,他对技术太着迷,觉得那个东西能够给他打开一片新天地。但是,演员最朴素的表演,编剧最朴素的故事,导演最朴素的手法,也能够传达最打动人心的信息。吃爆米花的人的心也是肉长的,大家的喜怒哀乐高度相似。大多数时候,他们需要柔软,需要抚摸。而且柔软不是示弱,它可以是一种策略,是一种声东击西。你打他一拳未必能征服他,你摸他一把,他眼泪下来了。所以强和弱也是艺术才华的一个试金石,它也不是完全靠理性或靠读教科书就能掌握的。仍然是靠自己的体悟,靠大量的实践经验,持久地自我总结,自我反省。

  准备的反义词都说完了,实际上我还有几十个反义词躺在笔记本里。但是时间有限,我只能说这么多,希望对大家有点滴帮助。

  2019年11月21日于厦门青训营

  2020年3月20日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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