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秤星》
作者:彼得·汉密尔顿(Peter F.Hamilton)著 段宗忱 译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10-01 ISBN:9787208159679
2143年1月13日,星期天
午夜将近,极光风暴的狂乱霓虹色彩穿透轻飘在泰恩河畔纽卡斯尔的细柔落雪,带来一场碧绿翠红的光影秀,仿佛天地都与城市一同狂欢,这光景远比从星期五便零星迸发在屋顶上的任何烟火都更加优雅迷人。
三级警探西德尼·赫斯特注视着一群群深夜还在外头庆祝的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结冰的人行道上,根据酒醉的程度彼此打招呼或挑衅。冰、雪、泥完全打乱了柏油里的智慧粉尘所传递出来的信号,导致管理全市道路的罩网大面积中断,在这种情况下,用汽车的智能自动驾驶模式开车简直是一场豪赌。席德目前手动操控着一辆毫无标识的警车,但行驶在如此湿滑的路面,轮轴转向只能倚靠自动操控。车子的雪胎提供了还算可以的抓地力,增加稳定度,使其能够在过了大教堂的科灵伍德街上,以每小时三十五公里的适当速度前进。雷达一直在挡风玻璃上打出物体逼近的警示,提醒他两旁有市政府铲雪车把马路中央的落雪铲开后堆出的雪墙,又脏又长。
雪已经下了两天,正午的最高温度固执地不肯超过十度,所以积雪一直不融,市中心优雅的乔治亚式石造建筑被包裹在宛如狄更斯小说里描写的圣诞节盛景之中。又一个物体逼近的红色警示亮起,是一个人从车子正面跑过马路,席德猛打方向盘,那人又笑又骂,最后比画出一个脏话手势,消失在盘旋的风雪中。
“他绝对撑不到清晨的。”伊恩·拉纳金在副驾驶座上开口说道。
席德瞥了他的伙伴一眼,附议道:“又是一个201案件。摆明就是欢迎我回来的嘛。”
“唉,这算什么周日之夜派对啊。”
光是这种天气里有这么多人在外面乱跑就已经够疯狂了。不过难得的是,平常男生穿T恤、女生穿短裙配晶亮高跟鞋的纽卡斯尔夜店标准着装,全消失在长及脚踝的厚重大衣之下——这天气就是那么冷。他甚至瞄到几顶货真价实的帽子,在他十五年的纽卡斯尔执法生涯中,几乎算是第一次看到这景象。即使现在——结了婚,有了两个小孩,发现职业生涯没有当初他以为的那么波澜壮阔——他还是有点惊讶,自己怎么还待在纽卡斯尔。当初他跟着一个女孩从伦敦来到这里,还在伦敦时,他跟其他二十几岁刚从法学院毕业的年轻人一样,笔直地在最聪明、最快速的职场上奔跑,像一粒在电闸门间弹跳的电子,在警察与私人保安公司之间来回跳换工作。来到这里后,为了完成自己伟大的浪漫行动,他申请调职到当地的市警察局,打算熬个两年资历,晚上又可以继续睡在雅辛塔的枕边。经历过十五年西伯利亚式寒冬与撒哈拉式酷暑之后,他还是在这里,娶了雅辛塔(至少他在这件事上的判断力还不错),生了两个小孩,职业生涯也走上自己在遥远大学年代曾一直唾弃的方向。当时的他有热情、有信念,鄙视搅乱世界的当权者,还有无所不在的邪恶沾斯;而现在,经验与连同而来的智慧把他拨到了比较实际的道路上,他开始消极怠工、忙于交际,把目标放在人生最后一次的跳槽上,以求顺利度过退休前的最后二十年。十五年的辛劳工作教会他,真实人生往往就是如此。
“他们明天早上就会全部清醒了。”席德把目光转回路上。
“你确定这个城里可能发生这种事?”伊恩反问。
“看看我们,现在都有工作啦。”
周五早上,当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终于宣布要把五个新融能站搭建在位于城市北边的埃林顿能源厂时,席德和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些融能站早就应该建好了,但大项目就是这样,十年延误简直已是标准企业决策流程中的一环,还不包括督察员和政客为了证明自身价值而屡屡介入所带来的拖延。现在这个改变,意味着埃林顿里目前负责为纽卡斯尔通往圣天秤星的通道提供能源的年迈环磁机必须在远超原定使用年限后照常运作。可是没有人在乎这点,兴奋的纽卡斯尔人整个周末都在庆祝这项新工程。因为那意味着顺着城市街道流泻的钱潮即将掀起一番新的波澜,大笔金钱汇入圣天秤星,等着换来不可或缺的有机油回流到古老的母星地球。有机油能够让汽车和货车在大欧洲依然强大的交易要道上继续奔驰,宝贵的副产品能让飞机起飞、船舰启航。当然,搭建融能站的合约只不过是这一波浪潮中的一朵小水花,但即便如此,这也昭示着这个古老煤矿镇的制造业与服务业将有额外的收益,它将聪明且贪婪地吞食数字化现金,在企业市场销售图表上画出崭新的扩张大业。不论哪个领域,都会有新的工作机会,快乐的日子要正式来临了。
再没有谁比遍及纽卡斯尔的第二经济体系的参与者更明白这个改变的意义了,私人会所、酒吧、夜店的经营者,皮条客,毒贩,这些人早已对未来的前景垂涎三尺。他们跟城市里的其他人一样,期待接下来的十年能够为大批即将进驻的中产阶层底薪加红利收入的合同工提供一段愉快的时光。为了迎接新的时代,整个周末,全市的第一杯酒都免费奉送,第二杯则半价优待。
大多数人当然选择多多利用这项优惠。
车子驶入莫斯利街,伊恩指着挡风玻璃上的符号后面说:“在那里。”
前面是莫斯利街与灰街交叉口,蓝绿交错的救护车灯光照耀在龟裂的冰面,在墙上打出怪异的影子与从夜店门底及商店橱窗渗出的光晕相互争辉,共同点亮眼前的景象。大型车辆斜靠停放,挡住了半条街。席德把车子往左边挪了一下,打算停在救护车后面。车子的前保险杠离铲雪车堆出来的雪墙只有两厘米的距离,引得距离探测雷达频频在挡风玻璃上显示红色的警告框。他把毛帽拉下来盖住耳朵,拉起衬里加厚的皮夹克拉链,踏入天寒地冻之中。
眼睛被冷风一吹,立刻不受控制地泛起眼泪,席德连忙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景物。温度并不影响他瞳孔周围的一圈智能网元将微小的激光脉冲顺着视觉神经送出,在街景上覆盖一层清晰的显示图表,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跟地点坐标结合在一起,加入他正在运行的视觉记录。
按照办案程序,席德的躯网——他体内所有智能网元互连而成的网络——向伊恩送出联结请求,确保两人时时刻刻保持联系。伊恩在席德的视野角落以一个紫色的小记号作为代表。躯网同时将他的视觉记录通过汽车的网元下载到警网中。
响应求救信号的是一名北方都会服务公司的巡警。席德不认得他,但是不乏跟这类人打交道的经验。躯网中的私人电子身份/标识符(e-i)记录下对方的面孔,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大摇大摆的样子让人觉得可笑。给他一身制服,丁点大的权威,这种人就以为这城市是归他管的了。
巡警的e-i出示身份,名字叫克雷默,同时立刻询问席德的e-i,后者在确认警衔的同时启动织入外套的警徽,使它发出淡淡的琥珀色光芒。“是你接的?”席德问。
“是的,长官。接获报告后,我在五十秒内赶到现场。”
完全符合服务公司的合约响应时间,席德心想。这一点在续约时将有助于提升他们的数据。当然,也要看官方的通报记录时间。北方都会服务公司同时负责管理纽卡斯尔的紧急响应中心。中心提早一分钟通知巡警,然后再正式记录通报时间,以确保他们一定有人能够在响应时限之前抵达,也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事。
“挑衅型135。嫌犯在我抵达之前就逃走了。”
“跑得也太快了。毕竟你来得很快啊。”席德喃喃说道。
“标准的打带跑,我想。”克雷默说。
“受害者名字?”
“我询问的时候,他的e-i响应是肯尼·安瑟塔。他当时已神志不清了,那些混蛋把他狠踢了一顿。急救员已经接手了。”
“明白了。”席德绕到救护车后面,急救员把受害者放在突出的平台上进行检查。那男人三十出头,根据五官来看,席德认为他是亚洲人与南地中海人的混血儿——但拿这种答案去填写案件受害人种族栏简直是自找麻烦。当然,他的看法可能也不是太准,因为那个人的额头上有个好大的伤口,正不断地往外冒血,脸颊上也有深深的割伤,席德猜是环形刀割的。这么多血会让一个人的皮肤特征变得很难判断。
他喊道:“你好,纽卡斯尔警察。能跟我说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肯尼·安瑟塔抬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大吐特吐起来,呕吐物差点溅到席德鞋子上,席德拉长了脸。
“我去搜集目击证人资料。”伊恩已经准备撤了。
“你这个烂人。”席德咕噜道。
伊恩笑着眨眨眼,转身离开。虽然天气刺骨地寒冷,抢劫案还是引来一小群人围观。席德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当警察这么久,人性的这一面他向来不懂:人们总是无法抗拒围观他人不幸的诱惑。
他等了一会儿,看急救员在安瑟塔的额头伤上喷些止血泡沫,然后其中一人开始处理他的脸颊,另一人根据安瑟塔的躯网提供的信息快速地检查他的身体,手指轻触智能网元回报的损伤部位。根据安瑟塔的反应来看,他的肋骨和膝盖都被打得挺惨的,席德认为他是倒下之后再被人狠踢,135案件经常这样。
“先生,能请你描述一下事发经过吗?”
这一次,肯尼·安瑟塔顺利集中了注意力。“混蛋。”他充满恨意地开口。
“下巴尽量不要动。”正在处置脸颊伤口的急救员警告。
席德看出对方发怒的理由,低声对自己的e-i下令,e-i听话地使用他碰巧放在私人储存区的一个无授权非官方指令,将警方记录过程暂停。“你认得攻击你的人吗?”
安瑟塔摇头。
“几个人?”
一只手举起,伸出两根指头。
“男性?”
又点头。
“先生,他们偷了什么吗?”
更多止血泡沫被涂上安瑟塔的脸颊,他浑身一抖。“我的苹果,一台i-3800。”
那是新款个人跨网网元,非常昂贵。这个人居然在这么晚的时候拿那种东西在市中心独行,简直是白痴。但白痴不是罪。“我需要恢复你的视觉记录,先生。”
“随你便。”
席德把手伸向安瑟塔的额头,让他的e-i取回视觉记录。他的掌心里有几个智能网元被设定为躯网接收,拥有可处理大多数格式的指令。安瑟塔的瞳孔智能网元里的短期记忆被下载到警网里。席德看着安瑟塔看到的事物,闭起眼睛研究矩阵中充满模糊动作的影像:两名全身阴影的人形突然出现,为御寒拉高了罩帽,然后安瑟塔被打,一切摇晃不清。
他的e-i展示了一幅影像,他看到这两名攻击犯有着同一张脸。熟悉的五官让席德闷哼一声,詹洛克,最近频频出现在影视小报红星名单上的华人明星。
“好了。现在,肯尼,我要给你一些非官方建议:你最好不要再发言。”席德说。
安瑟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席德几乎看得到对方布满鲜血的脸孔后的中产阶层脑袋正转得飞快。我才是受害者,为什么警察要警告我?答案很简单,但他们从来都听不进去——永远不要说任何会被律师在法庭上利用的话,所以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
“你有全额诉讼险吗?”根据对方似乎不便宜的衣服来看,这个问题等于是白问。
安瑟塔谨慎地点头。
“很好。赶快打电话给他们的紧急联络处。他们会派值班律师去你的医院。巡警会陪你去录完整口供。你要拒绝录口供,直到你的律师到场。这是你的权利。你也有权利拒绝血液组织分析,懂吗?”
“大概吧……”
席德戴着手套的手指举到嘴唇前示意。
如今已开始担心的安瑟塔点点头。席德听到救护车后面某处传来女性咯咯笑的声音,勉强舒展皱起的眉头。“你不会有事的,肯尼,只要把所有事情说清楚,按照正常程序走就行。等你的律师来,这样做就
对了。”
安瑟塔用口型回答:“谢谢。”
席德低声指示e-i,允许急救员离开现场,然后回去找克雷默,“我授权将安瑟塔交给医院。你跟他一起去录口供。”
“好的,我来处理。”
“给他点时间,让他治疗治疗,恢复一下。他被打得蛮惨的。”他咧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这样你也可以休息一会儿,不用立刻回来巡逻。”
“多谢了,老兄。”
“明天我需要你搜集所有当地罩网的传感器记忆内容。”他朝周围的建筑物挥挥手。砖墙和水泥一定涂满了智慧粉尘,也许有些能逃过被大雪破坏的命运,“全部寄到我的案件档案里。他有保险,我们可以从保险公司弄点钱来追踪犯人。”
“说得没错,老兄。”
席德几乎要露出微笑——年轻巡警的本地口音几乎跟伊恩一样重。急救员把救护车的门关上,鸣着警笛开走。伊恩继续跟其余的目击者聊天,席德毫不意外地发现她们都是年轻的女性。他跟伊恩搭档两年了,彼此简直比亲兄弟还熟。对伊恩来说,当警察是认识异性的理想职业,处理罪犯是次要中的次要。席德不止一点嫉妒地承认,伊恩非常擅长他的正业。二十八岁,热爱健身,全部薪水都花在服装和打理外表上,他对所有伎俩熟得不能再熟。
席德走过去时,两名“目击证人”正全神贯注在伊恩身上。她们跟其他渐渐走散的群众不同,两个人的外套前襟完全敞开,露出她们最漂亮的、布料少得可怜的夜店装。席德当场发现自己老了,因为他脑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一定冻个半死。“警探,搜集到有用的证词了吗?”他大声问。
伊恩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好吧,小姐们,恕我失陪,我上级又来烦我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女生嬉笑成一团,一起想着他好勇敢,居然敢这么明白直接地挑战上级权威,好有自信,好厉害。席德翻翻白眼,“你快给我上车。这里已经没事了。”
伊恩的声音降了一两个八度,“我会跟两位联络,来了解重要信息,例如你们最喜欢的夜店是哪一家,什么时候会再去。”
席德率先上车,拒绝再听外面传来的白痴笑声。
车子里暖得让人舒坦。有机油燃料元提供许多额外热能,被空调系统饥渴地吞入,再通过通风口均匀地送出。席德拉开外套拉链,低声对e-i嘱咐,为抢劫案开了一个新案件档案。瞳孔智能网元格图下方的副显示区随即出现档案数据汇总的进度。
“中了!”伊恩开心地坐入副驾驶座,“我搞定她们了。你看到那些小妞没?她们两个都对我有意思。”
“你知道我们的保险不包括青霉素无限制供应吧?”
伊恩笑了,“你知道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矛盾修辞是什么吗?”
“婚姻幸福。”席德不堪其扰地回答。
“没错,一点也没错啊。”
“这案子没什么头绪。他被詹洛克抢了,而且还是两个詹洛克。”
“妈的,这家伙够红的,歹徒一定戴着现在最受欢迎的身份面具。”
席德瞄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八分。他们执勤时段到午夜就结束。“再绕一圈就收工。”纽卡斯尔中央警察局位于市场街,不到四百米远,但是还剩下二十分钟就直接从案发现场往家里开,实在不太好看,会被市政府的会计叨念很久。
“他们抢了什么?”伊恩问。
“一台i-3800。”
“机子不错。明天午餐时临门区那里一定又会有新的二手货出现。”
“有可能。”席德承认。近来城里的小偷小摸大多都是要通过通道前往圣天秤星的难民所为,他们一个个走投无路、饥寒交迫。他们会在早上穿过临门区,在无人管辖的巨大市场处理掉前一晚弄到的货物,因为在那里,所有帮助你在全新世界中开始新生活的东西应有尽有。正因为如此,纽卡斯尔的破案率长期陷于低迷,任何犯罪者都能在几个小时之内逃到另外一个世界,而警察再也抓不到他们。
席德倒车离开路边。他的瞳孔智能网元在格图中打出绿色文字,挡风玻璃上也出现同样的信息,听觉智能网元同时开始广播事件内容。
“205案件?靠,我们只剩二十分钟就下班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伊恩不敢置信地说。
席德闭上眼睛——绿字完全不受他的动作影响。他早该知道今天晚上太顺了,整整六个小时都只有小事件,现在好了:205——可疑情况下发现尸体。可疑的是时间,还有地点:桥头区千禧桥旁边的码头,离这里不到四百米。根据警示内容,河警刚刚确认他们打捞上来的是一具尸体。显然有人急着要把这件事备案,而他又正是执勤的资深警官中离那里最近的一个。“混蛋。”他闷声骂了一句。
“欢迎你回来。”伊恩同意。
席德开启警示灯和警笛,叫他的e-i授权本市的交通管理人工智能系统清出一条路来。这个时候当然已经没多少车子了,大多都是正在把狂欢过度的人们载回家的出租车。
路是不远,但是得走迪恩街才能到河边,那是一条陡峭的斜坡路,从古老的铁路和路桥下穿过,被黑色石墙与空白窗户包夹。汽车的自动驾驶模式很辛苦地维持着轮胎不在危险的结冰路面上打滑,有两次车已经开始甩尾,反扭力启动,才让雪胎得以抓住地面。路的尽头,两旁黑暗的建筑物拓展成宽广的路口,地标泰恩桥高高地隔空跨越水面,聚光灯的光圈照亮几乎被盘旋的雪花遮蔽的钢铁结构,变成一抹诡异的新月形光圈,悬浮在空中。席德小心翼翼地开车绕过粗壮的石柱,朝空旷无人的码头区开去。
车子开过法院满是玻璃与石柱的侧面。“发生在这么近的地方,还真让人不能不多想,你不觉得吗?”
“可疑不代表是故意的。今天这种晚上天气又很糟。”席德提醒伊恩,指指车窗另一边黝黑的河面,“今晚掉进去,立刻死。很快。”
经过政府机构之后,车子开入右边的岔路,旁边虽然有人行道,但似乎从下午之后就没有铲雪车经过,雷达显示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超过十厘米,下面还有厚厚的一层冰。席德把车速减低到仿佛爬行一样慢。千禧桥的两道拱弧在前方如天鹅颈一般优美地跨过河面,上层是最近刚整修完成的珍珠白表面,在照明的彩虹灯下隐隐发光。两辆巡逻车车顶上的警灯以及一辆货车的车灯从大雪中透了出来,席德把车停在它们后面。
他下车时,首先感到惊讶的是车外的沉静。虽然码头区不到四十米外就有一家岸边酒吧,一切却仍然静悄悄的,只有等在栏杆边的三名外聘巡警低声交谈的声音,他们注视着下方的警船开到拱桥下被玻璃围住的码头边(里面装有轴向枢轴以及液压系统,负责旋转整个结构,让更大的船能从下方通过),尽头是围墙。另一个巡警正在询问一对坐在巡逻车里的年轻情侣。
席德等他的躯网先连上串联点——这是在旁边等待的巡警已经架好的——然后看了看里面的记录,205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他的e-i对记录进行辨识和标记,同时认出刚下货车的是执勤法医。
“情况怎么样?”他问。
一名巡警抓住下方船员丢上来的篮子,席德的e-i标记对方是萨兹巡警。“两个夜店客人过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引栏上有东西卡住,觉得像是尸体,立刻报了警。他们只是孩子,没什么可疑的。”
席德走到栏杆边。码头区的走道他走过上百次了,临河的街道旁新旧建筑物混杂,用金钱堆出了英格兰北部从两个世纪前的维多利亚时代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优雅与富贵。市政府是不会允许这段河没落的,这里是市中心,这里有著名的桥梁,有玻璃拱顶、百年历史的文化遗产塞奇音乐厅,这里展现着欧洲第五富有(以人均收入计)城市的地位。
今天晚上席德甚至看不清桥头区千禧桥对岸、盘踞在泰恩河畔的塞奇音乐厅。他在黑色河面上唯一能辨认出的就是警船。船的另外一边,有两对柱子伫立在水中央,支撑着深深的河道引栏,它们像是平躺在水面上的栏杆,确保直接经过千禧桥下方的大船是从桥底下的最高点通过。
“尸体卡在哪里?”席德问。
马尔丁巡警说:“这边。”她扯动了一下嘴角,“当时正在退潮,所以不能确定它是从多远的上游漂下来的。”
萨兹把船的系绳绑好。席德越过栏杆,开始从卡在码头墙边岌岌可危的梯子往下爬,身边净是无止境的落雪。两名特聘潜水员扶着他走上结冻的甲板。他们身上都穿着顶级加热潜水装,配备贴面头盔,让他们在冰冷肮脏的咸水里扑腾、努力把那具一半浸在水中的尸体套上绳索时,身体还能保持温暖。贴面头盔前方露出两张跟当下情景与天气违和的开心面孔,显示装备性能的确卓越。
至少船长是货真价实的警察:达里安·福伊。席德跟他认识很久了。
“请求登船。”席德说。
达里安露出了然的笑容,“晚安,警探。情况恐怕不太妙。”
“哦?”达里安的反应非常古怪。他太正式了。席德顿时明白,这是一个重大案件。但为何重大就是问题所在了。他后悔自己没有肯尼·安瑟塔那样的全额诉讼险,没有油嘴滑舌的律师会突然出现在身边,确保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完美的庭上证供。他只能专心遵循司法程序。放了三个月的长假之后要立刻调整回来,真的很难啊……
“让我看看。”他说。
伊恩也被扶上船。达里安此时带着席德绕到小船舱后面。尸体在吊床上,被架在船正中央的绞索起降机放在甲板,上面盖着一块塑料布。船舱顶有两盏灯正照在尸体上,投射出与肃穆气氛格格不入的灿烂白光。
达里安最后向席德投去警告的一瞥,然后掀开塑料布。
席德非常希望自己没有真的说出一声:“他妈的。”
那句话绝对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了良久。不过他应该是真的说出来了,因为正后方的伊恩立刻低低地应了一句:“真的,他妈的。”
男人冻僵的雪白身体一丝不挂。这没什么。他心脏上方狰狞且深得出奇的伤口也无关紧要。立刻引起席德高度注意的,是死者的身份。
他是诺思家族的。
这表示,一定会有审判。审判的结果无论从司法还是媒体的角度来说,都必须毫无瑕疵。而且要快。
从前——准确来说是一百三十一年前——有三兄弟,三胞胎,同父异母的三胞胎,是他们有钱到不行的父亲凯恩·诺思(Kane North)的完美克隆。他把他们取名为奥古斯丁(Augustine)、巴特拉姆(Bartram)、康斯坦丁(Constantine)。
他们是他们兄弟/父亲的完美克隆品——因此也完全具备所有诺思家族成员都有的特质:恶名昭彰的执着,对金钱的崇拜,还有极高的智慧。但他们有一个缺陷。创造他们的基因技术当时刚起步,只通过很基本的生殖技术把凯恩的DNA固定在胚胎里,即凯恩独有的生理特征将完全不受到改变,同时在新身体的所有细胞中都维持显性,包括精子。怀上三兄弟任何一人子嗣的女性生下来的孩子,仍然是原版的克隆,这成了家族的缺陷:与其他的克隆定律一样,副本的副本必定会有衰退之处。DNA的克隆造成下一代的错误,接下来的一代被称为诺思二代,质量跟他们的父亲们几乎一样好,但已经出现细微的缺陷。诺思三代的质量就更不尽如人意了,诺思四代同时存在生理与心理的异常现象,诺思五代通常活不了太久。传言在第一批诺思五代出现之后,所有的诺思四代都被家族以低调且体面的方式结扎了。
即便如此,头一组三胞胎仍然是很杰出的男人。他们在跨太空联结技术的形成初期便大力支持其发展,冒险创立了诺森伯兰星际企业,最后终于建造出通往圣天秤星的通道。后来,也是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率先在圣天秤星开辟浮藻田,如今大欧洲多数有机油都是由此而来。他们就是董事会,为巨型企业主持大计长达五十年,直到巴特拉姆与康斯坦丁离家去追寻他们自己不同的目标,留下奥古斯丁继续带领这家有机油业巨擘。
公司高管都是诺思二代。诺思二代忠心耿耿地替他们的兄弟/父亲经营事业,与大欧洲的政治与经济核心体系有牢不可断的联系,以温和却绝对的手腕统治他们的藩国纽卡斯尔。如今,诺思二代们也会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们的兄弟,以及杀人动机——他们肯定会迫切地想了解事实真相。
赶快想!席德命令自己,一面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躺在落雪中光溜溜的事业终结者。程序。程序为王。永远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恢复到平静、理性的心境,一个古井无澜、智珠在握的男人。上千种无聊管理课程的幻想产物,媒体中塑造的刻板警察形象。
他睁开眼睛。
死去的诺思克隆人死不瞑目地看着被极光蚕食、色彩波动的天空,眼球却已经破损无比。是鱼干的吗?这念头光想到就令人不舒服。席德不解地看了一眼怪异的胸部伤口,死因似乎不简单,但他根本想不出到底什么鬼东西会留下这样的穿刺伤口,至少这样利落、直入心脏的方式意味着死亡来得很快,这名诺思族人应该没受多少活罪。活罪显然报应在周围人身上。
席德的手虚放在尸体的脸上,命令他的e-i与死者的躯网建立联结。埋在冰冷死去皮肉里的智能网元根本不在乎躯体已死,它们仍然能通过改良的三磷酸腺苷(ATP)分子汲取能量,这些分子组成能量转换系统的核心,就像真正的细胞,通过氧化过程持续利用周围的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直到皮肉终于开始腐败。
没有反应。席德的智元格图中每个代表联结的符号都毫无动静。诺思家族成员没有运行中的躯网。“他被断网了。”席德说。重现诺思家族成员生前的最后一段时间——看着杀手刺穿他的心脏——应该立刻就能结案。席德当然知道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但是程序……他弯下腰,盯着尸体破损的双眼,在船上聚光灯的强烈照射下,要看清细节并不容易,但是他依稀看到眼球瞳孔周围有极小的切割伤口,像是被昆虫小口啮咬过。“不只是躯网被断,看样子他们连智慧网元都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