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论》
作者:赵月斌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7月 ISBN:9787521203691
引论:大物时代的天真诗人和孤独梦想家
一
即时的命名往往带着过时的危险。对于所处的时代,谁能一语道破它的真髓呢?“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狄更斯说的是一百年前的一百年前——“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思说的是他们的时代,可是一百年后坚固和神圣的东西似乎并未仍然存在。同是一百多年前,李鸿章在奏折上称:我朝正处于“三千余年一大变局”。而今我们还是在说,当前中国正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十九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好像都要应对重大变局,每一代人所处的时代好像都是重要时代。人类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无果的变局中——哪个时代无疑都是重要的,哪个时代都是当局者迷,我们就像爬在莫比斯环上的蚂蚁,似乎每一步都在前进,又似乎每一步都是重复,所在之处即为中心,所谓中心又不过是世界的尽头。就像现在——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时代,当然是最好的,最高级的,可是谁又能想象,若干年以后,会不会发现,原只当下一步就是天堂,却未料走到了相反的方向?
人类的命运,大概永难脱苦难轮回,永难达到至善至美。其中原委,谁能说得清?“对于不可言说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然而这世上总有一些心事浩茫兴风狂啸的人,他们往往看穿了华灯照宴,看透了太平成象,于是乎失望而至绝望,绝望而又企望且奢望,进而像西西弗斯那样“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像孔夫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像鲁迅那样“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些荒谬的英雄不甘于沉默,不顺服于他们的时代。他们用徒劳的一己之力留下了人心不死的神话。
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所谓“倜傥非常之人”,即是像孔子、屈原、左丘明那样的忧愤之士,他们因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方才发愤著书,以求以文章传世。为了立言明志,即便受辱丧命,也在所不惜。此司马迁所云:“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时至今日,这种士人风骨愈发鲜见,招摇过市的是犬儒乡愿,巧言令色之徒,写作成为一种投机钻营的功利行为,世上再无舍生而取义的苏格拉底,亦无“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文正。偶有秉笔荷担慷慨直言的人,可能也会像《野百合花》的作者那样被难,像《鲁迅批判》的作者那样蒙冤,宣传“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的子墨子,只能出现在两千年前罢。说起来写文章原非如此危险,一代一代以文名世卖文为生的多了去了,因言获罪为文丧命的终是少数。更何况,有的人之所以背负厄运,不是因为生不逢时,不是因为不识时务,而是因为他们把文章得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当他们决意“究天人之际”,“为天地立心”的时候,就注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大概这也是自司马迁至鲁迅、胡适以来,中国的人文传统总也死不了垮不掉的原因吧。
当我们试图讨论张炜的时候,不免要考量作家与时代的关系,探究他的文学立场和精神向度,显然,在他的作品中多少常会显露一种高古老派的清风峻骨,他的写作虽非金刚怒目剑拔弩张,却从不缺少暗自蕴蓄的幽微之光,不缺少地火熔岩一样的“古仁人之心”。张炜用他的天真和梦想道说时代的玄奥,把苍茫大地和满腔忧愤全都写成了诗。
二
当今时代,把写作当生命的作家,还有吗?当然,肯定有,而且很多,有几个人愿意把写作说成玩文学呢?但凡写点东西的,很会和个人的生命体验相关联,把写作比喻成生命,也是一种方便顺口的说法。至于果真把写作和生命融为一体,完全为写作而生,以文学为命的,恐怕就少之又少了。这极少的当代作家中,张炜该是尤其显目的一位。张炜不只是以文学为志业,更是把它作为信仰和灵魂。他说:“文学是生命里固有的东西。”①?“写作……实在是一种灵魂的事情。”②?“写作是我生命的记录。最后我会觉得,它与我的生命等值。”③?对张炜而言,写作就是自然而然的生命本能,就像震彻长空的电火霹雳,释放出动人心魂的巨大能量。它源于自身并回映自身,同时也照彻了身外的世界。我们看到,张炜的文学生涯持续了近半个世纪,不仅创造力出奇地旺盛,且每每不乏夺人耳目之作。十九岁发表第一首诗,六十岁出版第二十部长篇小说,结集出版作品一千五百万字,单从创作量上看,张炜当是最能写的作家,而其长盛不衰的影响力,也使他成为当代文学的重镇,蜚声海内外的汉语作家。无论是位列正典的《古船》《九月寓言》,蔚为壮观的长河小说《你在高原》,还是境界别出的《外省书》《刺猬歌》《独药师》,以及风姿绰约的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乃至演讲、对话等,莫不隐现着生命的战栗和时代的回响。张炜通过千万文字写出了一个异路独行神思邈邈的“我”,对这个时代发生了沉勇坚忍的谔谔之声,他用“圣徒般的耐力和意志”①?创造了一个天地人鬼神声气相通,历史与现实相冲撞的深妙世界。
“一个作家劳作一生,最后写出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作家自己。”②?“一个作家无论是写了多少本书,其实都是写‘同一本’……他最后完成的,只会是一本大书,一本人生的大书。”③?“作品只是生命的注释,无论写作怎样曲折,也还是在注释。”④?张炜的全部作品实际就是一部不断加厚的精神自传。他就像精于术数卦象的占卜师,又像审慎严苛的训诂家,总是在“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反复地推演天道人事的命理玄机,稽考家国世故,厘定自我运程。经过不断的分蘖增殖和注释补正,张炜方才写出了一部繁复而丰润的大书。这部大书的中心人物就是张炜自己,它的主题便是张炜及其时代的漫漫心史。如此看待他的一千五百万言似乎太显简单,我却觉得这正是张炜的堂奥所在,通过这简单的“一本书”、“一个人”,我们会看到多么浩渺的世界和多么幽邃的人生啊!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即便如此,该摇滚的还是要摇滚,该言说的还是要言说。管它轰的一响,还是嘘的一声,世界并未真的结束,所谓空心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毁灭性的流行病疫。人们还是要前赴后继按部就班地过生活,过去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现在说“与时俱进,不忘初心”,以后还是要“时日依旧,生生长流”。一切总在消解,一切总在更生,我们能够做的,好像只能是抓住当下,勿负未来。这是一个无名的世界,又是一个人人皆可命名的时代。面对无所归依的浑浑时世,张炜一直是冷静淡定的。从开始唱起“芦青河之歌”,就表现得清醒而克制,甚至显得有些保守,所谓“道德理想主义”对他就是一种褒贬参半的说法。但是如其所言:真正优秀的作家,是必定走在许多人的认识前边的,①?他们的确具有超越时代的思维力和创造力。②?张炜的作品正是走在了前边,当我们耽于某种谬妄或迎向某种风潮的时候,张炜恰选择了批判和拒绝,那种不合时宜的“保守”倾向,反而证明了他的敏感:比起众多迟钝的俗物,他往往及早察觉了可能的危险——他就是那个抢先发出警报的人。当雾霾肆虐演变成无法改观的常态时,他在十几年前就描述了这种“死亡之雾”。③?当人们拼命地大开发大发展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水臭河枯,生态恶化,“线性时间观”的狭隘短视。在科技高度发达,生产力大大解放,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全球化浪潮势不可挡的今天,张炜对凶猛的物质主义、实用主义始终持有一种“深刻的悲观”。对他而言,“保守不是一种策略,而是一种品质、一种科学精神。”④?因此方可像刺猬一样,安静,自足,没有什么侵犯性,甚至温驯,胆怯,易受伤害,却始终有一个不容侵犯的角落。⑤?他在这个“角落”里安身立命,自在自为,用长了棘刺的保守精神抵御着躁狂时代的骚动与喧哗。
张炜说:“看一个作家是否重要、有个性、有创造性,主要看这个作家与其时代构成什么关系。是一种紧张关系吗?是独立于世吗?比如现在,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发泄和纵欲,是一个潮流,在这个潮流中,我们的作家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抵抗者吗?是独立思考者吗?”⑥?尽管他也反思,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大量的仍然还是唱和,是在自觉不自觉地推动这个潮流,然而——“真正的作家、优秀的作家,不可能不是反潮流的。”①?“任何一个好的作家跟现实的紧张关系总是非常强烈的。”②?真正的作家、好作家是一个朴素的自我定位,张炜固然认为,我们无力做出关于“时代”性质的回答,但他未忘作家的本分就是“真实地记录和表达,而不是回避生活”,③?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张炜一直带着强烈的使命感,以反潮流的保守姿态对这个天地翻覆的“大物”时代予以决绝的回击。他说,巨大的物质要有巨大的精神来平衡,④?“大物”的时代尤其需要“大言”。⑤?他之所以推崇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就是因为稷下学人留下了耐得住几千年咀嚼的旷世大言。就像孟子所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样的大言之所以让人不敢滥施妄议,那是因为它正义充盈,无私无隐,更因为言说者的一生行为都在为这些言论做出最好的注解。”⑥?张炜显然也是以这些圣者大言为高标的,他认清了大时代的大丑恶大隐患,痛恨“立功不立义”的野蛮发展,异化生存,因此才能“守住自己,不苟且、不跟随、不嬉戏”,⑦?才能融入野地,推敲山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行者”。⑧?于此,他才“更多地牵挂这个世界”,⑨?用诗性之笔写出了伟大时代的浩浩“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