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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都记得》

时间:2020-01-14 10:04:02 来源: 中国作家网 作者:徐海蛟

  作者:徐海蛟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0月 ISBN:978755981878

正在消失的故乡

  隔五年或十年返回一次。

  生活里重要的人到来,带着她返回一次。

  从不轻易说到它,只喝了酒,只秋风起,只在深爱的人面前提及。

  不再像儿时隔三岔五地在文字里描绘一个美丽温情之地,你写过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落在乡野里的果子,现在你不再轻易抒情和记录。你知道,仰仗文字做的这些事日渐式微,而躲藏在岁月里的真相不可捉摸。

  故乡变得无法言说,你在不断远离它,又在灵魂里越来越渴望重新接近它。

  一

  他们告诉我,这是一片丝瓜棚。冬天里并没有瓜藤蔓延,地上枯黄的衰草成片倒伏着。只剩竹竿搭起的架子,疏疏朗朗裸露在天底下,让你能够想起夏天满架油绿的丝瓜倒挂在阳光里,底下的草叶欠欠身就能够到丝瓜头顶的小黄花。

  我拨开路沿豁口的竹篱笆,鞠躬钻入这一片荒芜的丝瓜棚。这是2018年2月的某个上午,下了几天冷雨后,天放晴了,冬日的阳光和煦地将小山村打亮。我在外面的世界里行走了三十年后,又一次返回世界原点,站在这一方小小的泥地上。

  如果此刻,恰好有一个小女孩从瓜棚前小路上走过,她一定会诧异地驻足。这个陌生人要干什么?他可不是我们村的人。他右手拎着一个手提包,左手揣着一本书,眼神看上去疲倦浑浊,两鬓已爬起了白发。他为什么要进到这荒地里?难道在这儿丢了东西吗?看他弯腰低头的样子,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他为什么不问问这儿的人呢?或许我们能够告诉他如何找到丢失的东西。可他为何偏偏不转过头来,朝我这边看一眼呢?

  我就这样奇怪地在丝瓜棚里徘徊,头上的天空蓝得纯正,间或会有一丝流云飘过。我偶尔站直身子,一棵高大的红豆杉扑入眼帘,它在咫尺之遥,这是一棵巨大的古树。远处青山铺展,山脚下溪涧旁,水泥楼房肆意蔓延,黄砖的墙面一路朝更外面的村口延伸。

  我分明认得这一片荒地,它周边的参照物依然站立在时间里。

  我踏着枯草慢慢往里走,眼睛亮了一下。瓜棚北面,靠近山墙的那一边竟还立着一个灶台。我迈开步子,接近那个已倒塌了一半的土灶台。低矮的灶台上爬满了青苔,几片白色的瓷砖像松动的残牙,但仍没有脱落,其中一块在阳光里透露出它的白,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双喜图案,仿佛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有过一段火热的人间生活。此外再无其他蛛丝马迹,只脚边的衰草在冬阳里透着暖融融的气息,东面的空地上有两棵树,树上已无一片叶子,枝杈孤零零伸向天空。

  如果时间回到 1985年 2月,一个男孩就站在这方泥地上。他在等待祖母从高高的灶台上取出一个麦饼,麦子的香味已先于麦饼到了他鼻腔里。他离开灶台,穿过乌黑陈旧的木门框,那里是客堂,客堂里放着一张八仙桌。祖父已劳作归来,刚刚坐到条凳上,面前的粗瓷小碗里,已满上黄酒,酒香正蹑手蹑脚四散开去。酒是自家酿的,那缸酒存在祖父祖母卧室的角落里,上面覆一个大圆木盖子。祖父干农活回来,祖母就会到酒缸里打一小碗酒放在桌前。他穿过正吃着饭的祖父面前,祖父会招呼他坐下来吃。祖父的声音是怎样的呢?应该是亲切慈爱的,那是祖父惯常的样子。他没有坐下吃饭,而是出了客堂,跨过木门槛,到了堂前,堂上屋檐下悬着几个燕巢。二月,燕子还没有归来,但出不了几天,一群又一群燕子就会突然出现在小村庄里,它们各自回家,从不会走错地方。他在堂前屋檐下站定,抬起头就看到了不远处溪畔一棵古老的红豆杉。红豆杉旁的梯田已泛起绿色,紫云英就要开了,到那时满眼都是紫色花在闪烁。

  他捧着那个热腾腾的麦饼改变一下方向,往楼梯跑去,再沿着黑咕隆咚的楼梯跑上楼,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楼梯口有一个小小的观音佛堂,但并没有菩萨塑像,只是供了一爿观音竹,那是有一回,祖父自深山里拾来的,祖母认为这是可以代表观音的。转过楼梯口,东面是四叔的房间,西面是小叔的房间。他记得,就在前一年,四叔在这个房间迎娶了新娘子,房门上贴着红艳艳的喜联。

  小叔的房间里贴着《世界地形图》。小叔外出读高中了,他放假回家来的时候就睡在这个房间里一张色彩斑斓的木床上,床上的画是叔叔们自己用彩色油漆画上去的,每一次看,都让他觉得这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床了。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世界多大,世界就是他每晚躺在床上,仰头看到墙上贴的《世界地形图》里那一个蓝色的圆,圆外面拢着一片深邃的蓝,圆里面也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靛蓝,后来他才明白,那代表海洋。可是他的世界里只有山,蓝色的海洋在他想来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又从楼梯里跑下来,跑到老屋后门去,后门有一棵桑树。这一刻桑树静立着,它是和季节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呢,你一转身,它就拱出了嫩芽,你再一转身,那些黄绿眉眼的嫩芽已变成一树的小叶子。你往前迈三步,就是五月的尽头,紫色的桑葚挂满枝头,到那时,小伙伴们的嘴唇就成了紫黑色,笑起来牙齿也是紫黑色的,吵架的时候,动来动去的舌头也是紫黑色的。

  他跑过玩木头人的桑树,一块红色浣衣石进入眼帘,浣衣石浑身浸染着天边晚霞的那种红。清晨过后,门前小溪里浣衣的女人们端着洗衣的木盆返回家去,她们将浣衣石让了出来。这块看上去不同凡响的石头通体泛着洁净的光,静候孩子们到来。他和小伙伴们围坐在这块石头上谈论“大事”。在炎热的夏天傍晚,先拎一桶水泼到石头上,将它通体浇透,水干之后,便可躺到上面,石头的凉沁入皮肤,沁入皮肤里面的肉,再沁入心脾。村庄安静,夜色围拢,头顶的星星密集明亮。世界最初的样子温柔可人,晚霞红的浣衣石是自然赐予人类的摇篮。

  他若不停下来,经过浣衣石,靠右走上一条泥土路,没几步就到了晓波的家。晓波是他儿时的玩伴,个子小小的,人机灵好动得很,活像一只猴子。他不止一次去过晓波的家里,有时会碰到晓波爸爸,他是一个患有严重哮喘的男人,伛偻着腰,咳嗽起来仿佛正在拉动一只破风箱,动静很大。天气转暖,别人都穿上了薄薄的衬衣,他身上还背着那件军绿老棉袄。有时,会碰到晓波的姐姐。晓波的姐姐叫海燕,海燕真像一只俊俏的燕子,将春天里的光亮和声响带进这个黑咕隆咚的家,海燕走动的时候,仿佛带着整个春天的生气在走动。

  他若不停下来,再往回忆更深的地方走去,走过1984年的2月,走过1983年的2月,走过1981年的2月,他将走回婴儿的襁褓,走回母亲的怀里。那时候,母亲抱着他,坐在祖父家堂前,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山野里,早春正向人间交付第一抹新绿。

  二

  一切又如幻影般消隐了,我站在2018年 2月 19日的冬阳里,一个空空如也的瓜架下。连桑树都不见了,连浣衣石都不见了,晓波的家则成了一片闲置的废墟。据说晓波一家进了城,我当然不会知道晓波正在哪个屋檐下,是否成了一个疲沓的中年男人。

  过去的时光消逝之后,我再一次出现在这个依稀熟悉的地方。村庄正在失去原先模样,我怀疑是否真的经历了记忆里的一切,在这小山村里经历的童年似乎并没有在我后来的人生里留下痕迹。人生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当你往前走去,像蚕一层层褪去原先的皮,你不断更改最初模样,这个最初的山村留给你的淳朴和粗糙,都渐渐被城市的痕迹给替代。

  那些人都去了哪里?我们曾经叠加在一起的生活被时间拆解,我故乡的亲人们不断消失,祖父、祖母、外祖父、父亲、三叔、大舅公、小舅公、三叔公……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再也不是曾经那样,你出现在村边,一路往里走,都会有熟人认出你,呼唤你的名字。当再无人来佐证,你会怀疑记忆出了偏差。

  我离开这片瓜棚,循着石路,往村东面走,那里有我儿时的家,现在被一个同族的老汉开着一家小店。小店极其简陋,仅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牌上排列着几包烟,另一个房间角落里堆着几筐空啤酒瓶。老人告诉我,村里平常没什么人,没有孩子,也没有年轻人,小店就剩下老年人买点烟酒了。

  我置身光线暗淡的屋子,这是我三岁到八岁时生活的地方。如果时间的形态是一层一层往上堆积的,好比冬天的新雪覆盖旧雪,那我是不是能够遇见三岁的我?遇见我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显然,时间是线性流淌的,往事似一条无尽的长河,你永远无法追回从前的岁月。只有这些用旧了的物件暂时抵抗住了时间侵蚀。那条门槛上还留着坑坑洼洼的刀痕,儿时我时常坐在这木门槛上,用刀将树枝削成各样形状。板壁上的粉笔字还在,那是三十多年前父亲写下的毛主席语录,粉笔渗进木头,成了时间的一部分。这些板壁上的句子,让我相信年轻的父亲曾意气风发地在这旧房子里憧憬过未来。但父亲在三十九岁那年离开人世,再无踪迹可寻,这依稀可辨的粉笔字,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谜一样的线索。

  更多的事物没能对抗住时间,这个村庄正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消亡。你不再相信出现在面前的这条溪就是曾经那条丰盈欢畅的溪,现在的它嗓音喑哑,几近干涸。你不再相信出现在脚下的这条路就是曾经那条光洁清亮的石子路,现在它覆盖了水泥,草率而平庸,脚踏上去,连脚步声都木讷沉闷。你不再相信这座平庸粗糙的覆满水泥的桥就是老祖宗们造的那座石拱桥,它的身上已没有新月的弧度,它早已配不上曾经那条清澈灵动的溪流。你不再相信这座村庄就是曾经那座宁静的与世隔绝的村庄,现在它内里颓败,边沿又挤满了不三不四的水泥楼房,到处在违章搭建,到处充斥着尘土和电钻的声响。它的古老静谧,它的淳朴天然,它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法则都在消亡。你也不再相信,村口曾经有过一片幽深的古树林,古树林旁坐落着一个土地庙,那时候,人们年年去庙里祭拜。现在的人,大多自信也自我,大多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神明。

  此刻,我正置身何处?这个我儿时出发的地方只有名字未曾更改,只有留给记忆的场景未曾更改,但我想它必定不再是我灵魂里渴慕的那个故园,它已不可追逐、不可触及了。那个我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在别处,在时间另一个神秘断层里。

  三

  一个完整的故乡,并非只是地理上的名词,它是筑在心灵上的温柔之地。我无法返回故乡,不光是时光的缘故,也是我自身的缘故。我必须变小,小到脸上再见不到风尘和算计,小到眼神里重新恢复孩童的天真,小到相信儿时的农谚和节气,相信祖母油灯下的故事……只有那样,只有把身体里的沉重去掉,一个人以轻盈的姿态才具备重返儿时故乡的能力。

  等到我们回去,他们必须都在:祖父还在南山上种菜,我还可以替祖母将午饭送到祖父劳作的地方。父亲还是那么年轻,心里鼓荡着无数奇怪的念头,还在一遍一遍尝试开辟新的领地。母亲也年轻,对生活有新鲜的期待。我的那些亲人们,都未曾远游,尽管有人去了遥远的城市,但并非因为生计,而是求学,他们会像候鸟一般,在假期或年节准时返回,我们都不怀疑自己属于这个山村。

  等到我们回去,原初的村庄必须还在,它就像先人们原先交付给我们的样子。它背靠青山,筑在两条溪之间,房屋只以石头作墙,以木头为梁,以瓦片当顶。先人们以朴素的方式营建家园,以黑、白、灰的线条勾勒村庄最初的雏形。先人们节制着色彩,拒绝更为艳丽的修饰,他们知道自然会以自己的笔墨添上鲜亮的颜色。

  等到我们回去。我们回得去吗?人一生只是远行,没有一条路往来处走。时间只是往前,我们应和着时间的脚步,也只是前行。

  我走回故乡,并非返回出发之地,我的出发之地已然沦陷。我只是走过一个驿站,驿站旁的墙头、树上落着几只黑色鸟雀,因了我的靠近,纷纷惊飞了,惊起的鸟雀不一会儿又消失在黄昏天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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