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宜人日常储说
先秦《韩非子》书中,收有“储说”一类文章,是作者平日收存的一些短小议论、寓言故事或零星的文史资料。我觉得“储说”二字很好,故借来一用。把一些随机感触却未必成熟、有待推敲的东西放在这儿,日后看看,可供自省自娱;得空时,还可以再加工修改它。
漫话千年简书
竹简,作为人造专用文字载体,是中国、也是世界书籍制作史上的一项破天荒的首创。它的出现,使书籍的批量生产成为可能,使文化下沉成为可能,从而促成了士阶层(文化人)的出现,迎来了我国第一轮知识大爆炸。它的使用,有上千年的历史,而后被纸代替。纸是中国人的又一个专项发明。
一、简帛之书的出现
方块字原是铸造在青铜器皿上的,不容复制;而批量性积字成文,积文成书,则是因为有了竹简。用”聿笔”在竹简上刻录篆字,是西周末期的事。到秦汉时,可在竹简上用毛笔墨写隶书文字了,这就空前提升了书籍生产力。
当初,先民剖开竹子,削成轻巧细长的竹片,蒸去表层青皮(杀青、汗青),用来写字。这竹片遍地都有,非常廉宜,比起甲骨/青铜器来,大大便于复制、阅读、收藏、保管、携带、流布、使用,社会上这才有了可供跨时空传授知识的、本质意义上的“书”。早期的书,就又有了“竹书”的名字。现存最早的竹书是一本史书,就叫《竹书纪年》。
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有这样一条最简明的认识:因为有了简,这才有了书:因为有了简书,这才有了文化人;因为有了文化人,这才有了文化产业,社会文明才有可能实现飞跃。
国外同期据说有泥版、纸草之类,因为不成其为“书”,也就承担不了推进社会文明的重任。
二、简书的编排制作
简,竹简,一种窄窄的长条形竹片,杀青之后,用于书写文字。经过编联的竹简,又称之为“策(册)”。另有录写文字的长条状木片叫做“木简”,方块形的木块特称为“牍”或“方”,多面体柱形的即称为“觚”。“方”和“觚”除写字外,供绘图专用。
周人按竹木简的长短区分其功用:周尺三尺长(约67.5cm)的简牍专用于录写国家法律、君王诏令,特别严肃。上古的“制书”、“命书”、“竹刑”都用三尺之简来做,故有“三尺法”之说。中国人的守法意识很强,就是从重视“三尺法”起步的。二尺四(约56cm)的竹木简片用于书写经典,也很神圣,“五经”就是用这个规格书写的,所以有“长书”之称;一尺二的简牍用于写“簿记”,一周尺长的木简/牍(约23cm)用于写书信,所以叫做“尺牍”。尺牍用两块木牍相扣合,拿根绳子捆起来,在绳结处再加上封泥,打个印记,这可以保密。汉人把木牍做成鱼形,中间夹置一分写了书信的绢帛,那就成了“鱼传尺素”了。最短的简牍只有八寸长,只能用于日常记事,随手抄录一些“传、解、杂说、轶闻”之类,所以有“短书”之名。韩非子的“储说”,就是这种短书。册、札可以成“篇”(编)成“卷”地收藏,比起甲骨/龟版的堆叠来(故有三坟/五典之说),当然是个大大的进步。
竹木简片上的字,是从上往下写的,一简有二、三十个字不等。文字是连着书写的,并不断句。数十或数百枚竹木简可编成一编(卷)来存放。竹简编联时,内文从右往左编排,自然会给人右起直书的观感。不同文章之间用空白简间隔开,卷头卷尾也加上空白简,起保护内文的作用。这便是上古文章之分编(篇)分卷的大致情况。
简牍的编、卷、册的划分是任意的,并不顾及文章内容的起止,不论文章或句子是否完整,是否自成段落,只以竹简、木牍的展卷方便为标准,故古书“一卷/一篇”之文字量大小很随意。 一卷有的长丈余(周尺),短的二、三尺,其幅宽在1至3尺(合市尺8寸到24寸)之间。文字录入就用“右起直行”式,形成一幅有十到数十行以至上百行的卷面,一行20--40个字。把帛书的卷尾粘在轴上,轴用竹木棍制成,也有用玉石/象牙作轴的,从左至右卷起。卷首装上“缥”,附有丝带和签儿,以便收札,保护内文。这样的书,就叫做“卷轴装之书”了。简片是用麻线、丝线或韦线(牛皮绳儿)编联起来的,故有丝偏、韦编之称。“韦”的韧性最好,很结实,但孔子读《易》,仍然有“韦编三绝”的记述,可见其用功之勤。
帛书是丝质的,微黄的细绢称为缣,白色的生绢称为素。先秦帛书有的是折叠收藏的,大多是卷着收藏的,因此也以“卷”来计量了。
先秦写书,先用聿笔(一种硬笔。故繁体字的笔/书/画/划皆从聿旁;而用它刻录的篆字,只是横直线段的组合),后改用毛笔(一种软笔。故隶书之笔形才有了点横竖撇弯钩折挑的分化);先用自然树漆后改用人造烟墨。笔墨是简帛书通行的必要条件。竹简上写字,如果出了错,就用聿刀把它削去重写,故古文之削、删皆从刀,而政府制作法律文书者叫做“刀笔吏”。
春秋后期,郑国有位邓析,在子产“铸刑鼎”之后,造出了第一部“竹刑”,就是用竹简录写的“国家刑典”。想想看,当年郑子产把国家刑典铸造在国之重器青铜大鼎上向社会公布时,尚且被晋国文化贵族指责为轻率之举,而今邓析又把“刑”从“鼎"移到了“简”上,岂不要遭到传统文化人的唾骂!而邓析的开创性成功,毕竟是阻挡不住的,竹制简书从此普及开了;古籍《竹书纪年》《山海经》《穆天子传》的出现,便是明显的标志。《山海经》的山经、海经之经文是写在竹简上的,图是画在方块木版上的。古人读书,左图右文,很方便。而今《山海经》的“简文”还在,而“版图”却失传了,很可惜。
邓析与孔子是同时代人。孔子读《易》“韦编三绝”,这说明早在孔子出生之前,社会上就已经有了竹书《易》之流布。《论语》中有“子轼负版者”的话,说的是孔子立在车上,双手扶轼,向背负版籍(户籍)的人行注目礼,以示尊重。《论语》中还有孔子发话时“子张书诸绅”的记录。绅是丝织品。在丝质品上做记录,看来已经渗入日常生活了。
另,春秋末年,越国大夫范蠡“以丹书帛,置于枕中,以为国宝”(见《齐民要术》)。帛书贵重而轻柔,倍受珍视,故民间传说中的“天书”都是帛书形态。帛书当然比不上简书的廉宜和大众化。
三、简书的文化贡献
春秋后期具备了私人制书、藏书的社会条件:1. 学术下移,私人能够拥有书本了;2.简牍问世后,文本可以复制了,民间有“书”可藏、可读了;3.私人有强烈的求知欲,有学问的人便自己编书了;4.社会教育兴起后,需要大量的“书”来传授知识,继承学术,这就使我国著书迎来了第一个黄金季节。
上古时代,传说最早把笔为文而且流传下来的,最著名的就是制礼作乐的周公了,他写的《无逸》篇就收在《尚书》中(其原著应是“金文”而不会是“简书”)。春秋时,在老/孔/墨的学术活动中,书籍是重要工具,占有特殊的地位。最早的私人写书传世的就算老子了,其后便是孔子和墨子及其门徒。老子是守护周王室礼制典籍的,孔子是以“克己复礼”为己任的,墨子是坚持“夏礼”的。他们都是春秋时期的文化代表、精神领袖。他们所关注的“礼”,均指基本国法(“礼”是“法”的上位概念,核心是治国安民的思想理念与制度设计)。他们本身原是平民知识分子,便打破商周学在官府的定局,把“礼”的知识交给社会,使之成为一代显学,启动了学术的社会化、个体化进程。
当年,老子不做周王室的柱下史/守藏吏了,准备“出关”而去,被函谷关的关尹(守关官吏)“喜”劝留下来,写了一本五千字的书,让喜给收藏起来了。老子本人出关后不知所终,他留下的这“五千言”,原是一段又一段的“语录”的联缀。他本人自然不会有“专著意识”,没为这本书命名。其文传向社会之后,人们为着使用的方便,就直接用对他的称呼来命名此书为《老子》,义为“一个老年学者传留下的训诫之语”。今见最早的《老子》是先秦帛书抄本,在湖北古墓中发现的。卷面上还织有红色或黑色的“分栏网格线”,后人称它为“朱丝栏”、“乌丝栏”,文字右起直行书写,都写在栏格内,版面很美。可以说:老子是我国第一个作书立说者、《老子》是第一本被出版、且很讲究“版式美”的帛书。
制简书不易,读简书也很苦。《史记》上说:秦始皇每天阅读简书“不中程不得休息”,真辛苦;汉武帝每天读的简书,要由四名壮汉帮他搬运,也真够累。
不仅写书、制书,还有藏书,先秦就有私藏和公众收藏。战国时齐国政府特设稷下学宫,召聚天下学者,由国家供养,让他们“不事生产,专事论议”,著书立说,从事文籍的制作。这座规模很大的学宫里,有丰富的藏书,各学派的学者们聚在一起“讨论坟典”。稷下学宫的藏书,开了我国古代“书院藏书”的先河。荀子曾在这里三为祭酒(连任了三届大学校长),还写出了著名的专论《劝学》。孟轲曾带着他的一大批学徒,“专车数十辆”,浩浩荡荡地开进这个学宫,所带书籍自然不少,其中就有一套晋楚各国的史书《晋乘》《梼杌》等。不过,孟轲没能当上这座学宫的“祭酒”,他对荀子充满了羡慕忌妒恨。
秦始皇时,中央分科设专职博士,负责保管和研究“书、史、百家言”各类藏书;汉武帝时,朝廷办“太学”,各郡国办“府学”,也都有大量藏书。那是后话了。
先秦简帛载体的出现,为书面作品的涌现准备了前提。到战国时,诸子们都爱著书、制书、藏书、用书了,连那个专与庄子斗口水的学者惠施,在周游各地时也“常有五车书随行”。世有“学富五车”之说,这五车简书的文字量,虽说远远不及今天的一本《辞海》的零头那么多(《辞海》有1342.8万字),但当时刻录收藏五大车竹简,也是极为不易的;而且所载内容,又极为精炼,绝少垃圾信息,故尤为珍贵。这大概也是古文极其简练的原因之一。古代的青少年,要读完“四书”,这有多大的阅读量呢?《大学》1753字、《中庸》3566字,《论语》15917字,《孟子》35377字,总共不到六万字,文字量并不大,而知识量之大,则为现今之中小学语文课本所不可比拟。
西晋时期,有个叫不(fou三声)准的人,盗掘了汲县的战国魏襄王墓,发现了一批殉葬的简牍,被他当火把烧掉了不少,光是残存的竹简就装足了几大车。后经整理,清理出了《古本竹书纪年》和《穆天子传》等多种上古之书,记载着许多重要传说和史事。
汉代社会职业中还有一行叫“书手”。书手们每天背一大捆竹简到书市上去,坐等大户人家来雇佣了去抄书。年轻的班超宁可投笔从戎,到新疆去戍边,也不愿守在长安当一名书手。
我国春秋至西晋时的名著,从五经到史汉,从楚辞到汉赋/汉乐府,从国家法典到民间籍帐契约及医农卜算种植畜牧之书,主要是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其文字内容一直传布至今。可以说,没有简书,就没有先秦两汉至魏晋1200年间中华文明的繁荣与传承。这举世无双。境外的泥版、纸草、贝叶、羊羔皮,在廉宜性、功能性、传承性、悠久性、普及性上,都无法望其项背。
补白:汉人发明了纸,但并没有马上用于制书;晋代才开始纸本书的普及,文字也相应地变成了楷书,这就促成了书的“从有到优”的跃迁。五百年后,宋代人又以木板印刷的广泛使用,让纸本印版书代替汉唐手抄本,成为读书人的最爱。总之,简牍与纸张,决定了书的册、页、篇、卷,也决定了文章的行款、版式与装帧,它是中华文明信息能跨时空有序流布的物化手段,是中华文明成果实现可持续存在的物质保障。(2024.1.5重订。)
编辑:姜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