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现实 战争与和平 迷茫与信仰
近日,上海艺术电影联盟将原定于年初的俄罗斯电影大师展顺利搬回,换了天地,观众面对《俄罗斯方舟》《狂欢之夜》《雁南飞》《我是古巴》《士兵之歌》《上升》《潜行者》《自己去看》《通讯员》这九部影片,期待因影展的延迟而愈加浓烈,对大银幕的沉浸也更深。除了开篇的《俄罗斯方舟》,余下八部都是苏联时期的电影,是上一代影迷熟悉的经典,而如今的年轻人看《雁南飞》和《潜行者》,也丝毫不会感觉不合时宜。经得起时光淘筛和剧透,可算是经典的两个判断标准。
亚历山大·索科洛夫这部最当代的《俄罗斯方舟》作为开幕片,非常合适,因为它是一幅追忆沙俄帝国的历史长卷,观众随一位不露面的拍摄者,陪伴一位“欧洲”古人,从彼得大帝时期开始参观整个宫殿,穿越叶卡捷琳娜二世漫长的统治期,又目睹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人气氛压抑的晚餐,最后以冬宫一场贵族盛大的舞会结束,全片正好开启了后面的苏联叙事。这一镜,时间跨度两百年,穿插了几次战争阴影,是之前希区柯克的《夺魂索》,近年的《鸟人》和《1917》都没有做过的想象力爆棚、突破时空限制的飘逸之镜。作为结语的画面,落到漂舟之外的大海,我们明白,一镜到底的拍摄意图,是把两百年时空放置在方舟胶囊,任其漂泊,“永远活着”。
为什么要保留这方舟?我们看到彼得和叶卡捷琳娜两位俄罗斯人民心中的大帝,如何保留对欧洲文化艺术的尊重和传承,“欧洲”古人赏画、赏雕塑时间颇长,堪称痴迷。2002年在普京的治下,俄罗斯早已从新角度看若干历史问题,末代皇室美丽的女儿们活力四射地跑过走廊,就像最后那场舞会之美,若观众想起她们被统一击毙的结局,倒能理解导演将美贮于方舟的良愿……
本次影展最热门的当属《我是古巴》。电影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它不可思议的绝妙摄影,但由看似不相干的短片段落层层铺垫而顺利直抵“枪杆子里出政权”、“不革命只有死路一条”这个道理,也体现了编剧之精巧。无论是被生活逼良为娼的古巴女孩,被剥夺土地而白忙活的农民,对恶势力姑息后又牺牲的大学生,还是保不住家园的普通人,都只有反抗这一条路可走。
电影从殖民者荒淫无度的生活开始撩发愤怒,西方人挑选更纯洁的姑娘来“使用”,只是他们征服异域风情的特殊癖好。这样,嫖妓与殖民形成了隐喻联系,美丽淳朴的国度被殖民者压榨了。电影就这样用微小的个体刺激着观众的共情心理,而观众最爱的死难大学生“葬礼”的长镜头片段,也是沿着具体个人,调度场面,将视角扩散到流动的群像,引发“燃”感。
影展有四部电影以四种不同角度和方式谈及了苏联那场残酷的卫国战争,有意思的是,它们最后的结论几乎都能落到致敬抗战英雄的反战主旋律。《雁南飞》是鲍里斯和他的“小松鼠”之间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本片的镜头语言,和导演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与摄影师谢尔盖·乌鲁谢夫斯基组合拍摄的《我是古巴》一样叹为观止——这也是策展人排除万难也要将两部片在同一个下午连放的原因。
镜头飞翔,表现这对恋人飘升、眩晕的爱之激动。身体上光线与阴影的构图,照见了他们内心的纠结。远景里微弱的少女穿行于巨大的坦克之间,是爱情在大时代里的渺小与坚韧。鲍里斯被枪击中时幻觉小松鼠与他人成婚的场景,后者无法原谅自己软弱,委身他人,羞愧奔向火车,几欲求死的画面,都是冲击力极强的蒙太奇段落。观众完全能感受到自愿割舍幸福、一心抗敌的战士与家破人亡又等不到爱人音讯的留守姑娘这双方的长期煎熬,明白战争胜利后“人类个体的悲欢并不相通”,也理解了这战士的胸怀正是姑娘深爱他的原因,英雄以牺牲换来更多人不必失去爱人、儿子或父亲。
格利高利·丘赫莱依的名作《士兵之歌》是战争时期的公路片,19岁的阿廖沙在战争间隙体会到短暂却隽永的温情。因偶然成为战斗英雄,他有了两天假期,回家一路波折,却看尽战争时期成年人爱情的各种模样,并在纯真的初恋中有所成长。他耽误了给妈妈修屋顶,只够时间跟她说几句话,自此永别。电影的摄影和情节都很精妙,重头戏是爱,纯情少男少女的甜蜜互动越是美丽,伤残战士与坚守妻子的重聚越是艰难,母亲去见儿子的奔跑越是激动紧张,我们越明白,要守护美好,只能与邪恶战斗到底。这种共情,大概是此片在欧、美两地都引起轰动的原因。
《自己去看》是依莱姆·克里莫夫的最后一部作品,浓缩了他对二战最深的直接体验和思考,跟《士兵之歌》和《雁南飞》的残酷或青春的诗意毫不相同,这部电影将视角对准了被德国纳粹残忍大屠杀的白俄罗斯普通百姓,透过少年弗廖拉的眼睛,观众被强行拽入当年那个骇人听闻的情境。大量直视镜头的面部特写轰向观众,制造压抑,调度丰富的长镜头则展示真实时间下的现实。
弗廖拉是纳粹摧毁的六百多个村子中的幸存者,游击队的领导不忍带他去战场拼杀,他却在大后方受到更悲惨的战火之虐,少年目睹的,不仅有整个村子的人被纳粹像对待无生命价值的物品那样关起来烧死,还有想要爱和生育的姑娘被蹂躏到身心失常。影片最大的张力在临近结尾的部分,纳粹咬定屠杀孩童是为了劣等红色后代不继续成长,而盛怒之下的游击队员还是放弃了用以牙还牙的方式放火烧杀他们,只是简单执行了枪决。弗廖拉对准希特勒的画像开枪,与时光逆流的真实二战影像交叉剪辑,时间一直逆行到坐在母亲怀中的婴孩希特勒,少年停止射击,把本片最刺痛的灵魂叩问留给观众:邪恶敌人的孩子该不该杀?我们要不要陷入纳粹的逻辑?
被《自己去看》强烈的感官共情刺激过的观众,可以理解为何《上升》导演拉莉萨·舍皮琴科与克里莫夫是夫妻,他们对描绘具体的人与事,有着相通的理念。她把冰天雪地里的寒冻与饥饿,拍得细致入微,因病痛和辛劳而疲惫至极的士兵,在树干上靠一靠,头就被冻到树上了。但这部电影最神奇之处,是将士兵英勇就义的过程,隐喻成耶稣基督受难,施洗者约翰、强悍却唯独过不了失去孩子这一关的圣母玛利亚、偷生的叛徒犹大甚至彼拉多,都有对照人物,战士在雪地的困苦一如耶稣在沙漠经受住的考验。可以想象,在俄罗斯这个东正教国家,这种设计可以唤起观众多大的精神共鸣,他们也更有将英雄提升到殉道者的立场。犹大在英雄死后无枝可依的彻心孤独感,基本靠镜头语言表现,震撼力十足。
谈及信仰,《潜行者》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披着科幻外衣的宗教电影,在《上升》里饰演俄奸特务的安纳托利·索洛尼岑,又在《潜行者》里饰演同样缺乏信仰、一身虚无的作家。作家和科学家这两位代表人类文理两端的精英,随“圣愚”潜行者进入陨石坠落造成的神秘禁区,寻找到传说中能帮人实现自我最本真愿望的小屋,靠近小屋九死一生的过程,似乎隐喻穿过人间万千考验以接近真理的一场炼狱。科学家想要毁掉这个有可能帮人实现邪恶欲望的神迹之地,这一怀疑说明他对何人能穿过窄门来到真理门前满心未知,也即他本人没有信仰。作家坦白自己没有良知,只有敏感,所以他能猜到之前实现愿望的人为何自杀,也不想同样面对自己本真的灵魂是那么渺小龌龊这一事实。他们都不敢进入小屋,小屋却可能回应了潜行者这个努力引领、帮助别人的“小人”心底最简单的愿望,他最脆弱的时刻只依赖、投靠小屋,正如真正的基督徒只倚靠神。这个关于信仰的故事,以爱与神迹结束,这两者,正是信仰的基石。
和此片同天放送的《通讯员》虽是卡连·沙赫纳扎罗夫在戈尔巴乔夫时代的作品,却依然触及到当年俄罗斯青年的信仰问题。这次影展的两部喜剧,就是这部,和讽刺外行领导指挥内行文艺工作的《狂欢之夜》。
《通讯员》的主角小哥伊万给学术杂志社当跑路的通讯员,用他爱上的女孩卡嘉的教授老爸的话讲,他“集厚颜无耻与虚无主义于一身”,他满嘴跑火车引发满座大笑。但随着影片深入,我们发现他的内在是纯净、真诚、脆弱又认真的,反倒是周遭的大人都无法成为表率。他的父亲抛家弃子,母亲神经质,耽于幻想与表演,他依然思念父亲且不敢过度伤害母亲,杂志社的同事们混日子,教授则暴露了知识分子或中产阶级的惺惺作态。伊万反倒在尽力思考他们随口一提的人生目标、梦想和意义。卡嘉对他的感情,更像是利用他来反抗自己的父辈,约会中的阶层差异很快照见彼此的无聊和空洞,她最后的情绪崩坏,也许是因为她无法忍受自己和环境固有的虚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恰好与伊万一样迷茫,与卡嘉一样叛逆,今天在酒吧门口买醉的小青年,也许仍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困境。
九部电影看完,感官和精神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刺激,这些刺激都指向俄罗斯人创造出的不同风格的诗意和美,还有积极而强韧的能量。而大银幕影展的魔力,就是制造一个如此充盈我们灵魂的视听节日。(张 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