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暴力美学遮蔽的抒情言志
北野武在中国影坛素有盛名,其作品常常通过电影节进入观众视线。去年,他自编自导自演的《菊次郎的夏天》进入第二十二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刮起夏季“彼得武”风;今年,他的《凶暴的男人》《奏鸣曲》《玩偶》《座头市》等四部作品,再次入选第二十三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向大师致敬”单元。这四部作品类型不同、风格相异,却又无不彰显出北野武暴力美学的作者标识。同时,作品弥漫着直面生死的存在主义气息,也让他的另一作者标识——被暴力美学遮蔽的抒情言志,浮出地表。
提及北野武的电影,便不得不言他的暴力美学。从处女作《凶暴的男人》开始,暴力便如影随行,成为北野武电影作品的核心元素与主要看点。该片最为惊人的暴力场面之一,是由若干长镜头组合而成的厕所大战:谅介狂扇贩毒者23个耳光。随后创作的《奏鸣曲》《座头市》,则将北野武推向世界,也让他的暴力影像风格为世界知晓。
纵观以上电影中的暴力美学,主要可分为三种:一种美在真实,具有现实性,拳拳到肉,枪枪带血,以暴力呈现现实;一种美在虚构,极具形式感,讲究动作设计,以虚写实,用暴力实现作者非凡的想象力;一种美在无来由,暴力具有突发性与偶然性,以暴力来隐喻人生无常。而这三种美,既统一于北野武的大部分电影作品,又几乎散发于同一部电影中,获得观众的激赏,也受到了诸多的伦理批评,甚至被有些影评人称为“肮脏的哈利”。
艺术,常常存在理解偏差乃至误读。世人皆知北野武电影中充斥着暴力并形成一种暴力美学,殊不知这是片面的。在笔者看来,世界电影中最为惊艳的血与暴力影像,一种叫塔伦蒂诺式,一种叫北野武式。前者为热的血与暴力,后者为冷的血与暴力。之所以将北野武的暴力称为冷暴力,是因为他的电影作品带有存在主义的底色与死亡情结。一方面,电影中散发着宿命论式的悲观、孤独、伤感等情绪;另一方面,电影中的主角又在荒谬中反抗,在绝望中找到希望。这恰好是北野武电影中被暴力美学遮蔽的抒情言志。
以上四部作品,或浓或淡,无不萦绕着一种伤感情绪,抒发了导演对人生、友情、爱情等的独特思考。日本电影史学家四方田犬彦认为,九十年代后半期北野武的电影世界里增添了一丝伤感,而之前的作品在暴力场面中排斥任何伤感。其实不然。伤感始于处女作,但由于过于冷酷而不易觉察,到了《奏鸣曲》已趋成熟。
《凶暴的男人》中,警察谅介与智障妹妹相处时的场景多是安静而温馨的。长镜头下的谅介接妹妹出院,让情感拉长;海边的兄妹二人,无言望远,让时间静止,唯有风车轻声转动;与好友岩城一起坐在咖啡馆,远景下尽显留白余韵,我们无法知晓具体谈话内容,但安静的画面让人感到友情带来的纯粹温情。如果将这种温情置于妹妹被白领诱骗、被帮派强奸并染上毒品,以及好友被暗杀与谅介的无能为力中,伤感乃至绝望感便会油然而生。电影临终时,在谅介与清弘的对决中,伤感达到极致。此时,子弹横飞,枪声阵阵,血液四溅。远景下的谅介击毙犯了毒瘾的妹妹,只闻枪声,不见身影。在光与影切割的空间,让人感到绵绵伤感与丝丝阵痛。伴随着谅介的中枪倒地,伤感的情绪达到极致并绵延不绝。
到了《奏鸣曲》,导演将伤感外显化,电影分为三段式,中段的海边游戏显得幽默、滑稽乃至幼稚,极具抒情性,与首段、末段的暴力形成巨大反差,以乐写悲,生之无力扑面而来。2002年的《玩偶》将阴柔哀婉之美推向极致,三段爱情皆因情成痴、因爱丧命,尽是孤独与无依。可以说,北野武电影中的抒情,丰富了暴力的内涵,拓展了影像的风格,如晚风,似奏鸣曲。这种人生况味,需入山潜海,方可体会。
除此,北野武的电影还在言志——对武士道精神的伤感与怀旧。《凶暴的男人》中的谅介与清弘,《奏鸣曲》中的村川与帮派弟兄,《座头市》中的盲人武士座头市与剑客服部源之助等,都流淌着武士道的血液并不惜为之献身。清弘忠诚于主公,即使被惩罚依旧为其效忠;村川为弟兄复仇,虽大获全胜却依旧选择自杀,一为死去的弟兄,二为被自己杀死的老大;座头市为了萍水相逢的姐弟二人而挺身相助,是为义;服部源之助一直徘徊于贫困与尊严中,最后选择为尊严而死。最终的死亡,不仅是个人生命的结束,更是一篇祭文、一曲写给武士道精神的挽歌。时代已逝去,精神已凋零,只留给后人不尽伤怀。
可以说,北野武掌握了一种将暴虐与安静、暴力与抒情言志融洽地共置一体的创作手法。这种手法,在他的处女作中便已初露端倪,在《奏鸣曲》《座头市》等电影中趋向完美。这让北野武的电影既充满暴力,又萦绕着宿命论的情感。后者将暴力稀释化与情感化,使呈现出来的暴力具有别样的丰富意味。在血与暴力之外,是纯粹的温情、难以摆脱的伤感,是对生的眷恋与对死的坦然。而暴力与抒情,血与北野武蓝、北野武花,共同组成北野武电影的一体两面。直面生死,成为北野武留给世人最为决绝也最为悲情的礼物。
(作者系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