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天堂信号》:英雄在前
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晚上,看到《清明》杂志社的苗秀侠给我留微信语音,打开一听,是约一个中篇小说。眼下我正忙着一个课题,很难保证时间和精力,所以就拿起手机,想跟她解释。电话打通了,没有人接,估计她手机不在手上。
《清明》杂志是家乡的刊物,有恩于我。在我刚刚学写小说的时候,连续给我发了两个中篇小说。我后来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招生登记表“创作成果”一项,我填写的是六个中篇小说,也就是说,我能顺利考入军艺文学系,有三分之一的分数是《清明》杂志给我准备的。这个情分我一直不忘,近年到合肥出差,有机会就跟当时的责任编辑、已经退休的温松先生见面叙旧。基于这种渊源,我对《清明》杂志交办的事情不能敷衍,即使做不到,也得解释清楚。
电话没有打通,我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看朋友圈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信息。却总是心不在焉,边看手机边琢磨,是不是可以以这次抗击新冠肺炎作为题材写一个小说,哪怕短一点。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就出现了几张面孔,钟南山院士、李兰娟院士,还有那些医护人员、快递小哥、出租车司机……
如果要写,我当然首选那些被我们共识为英雄的人物,还有那些牺牲在抗击新冠战场上的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写,还是不写?现在写还是以后写……
我就这么想着,想了很长时间。倏忽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也像今天这样被感动着,常常泪流满面,并且快马加鞭地写了一个纪实作品《绝地穿插》,发表在《当代》杂志上。还有一个中篇小说《天堂信号》。显然,这两个作品我比较满意的是后者。但是记不清《天堂信号》在哪里发表了,它在哪儿发表的呢……我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天堂信号》没有发表,因为没有写完,当时抗震题材作品太多了,觉得一窝蜂意思不大,就没有接着写下去。
二话不说,我打开了电脑,很快就找到了这篇稿子,又惊又喜。其实初稿已经成形,只是觉得结构上有断茬,感觉节奏太快了,需要调整,段落划分清楚就行了。
从当天晚上开始,连续两天加上两个半夜,我放弃了手头所有的事情,从头至尾,一边看一边轻微地打磨,一边打磨一边回忆。作品里的人物故事,同此刻抗击新冠主战场的武汉救援何其相似,简直身临其境。我惊异于十多年前自己会有那么澎湃的激情,那么冲动的语言文字,那么热烈的爱心。接着又发现,连创作谈都写好了。我猜想,这个创作谈是同小说交替写的,它们互相推动。甚至还有可能,最初它是一个采访体会,然后推着我的小说往前走。
我把那篇创作谈的主要内容复制粘贴到这篇文章中,和读者一起分享当时的心情和创作状态——
骤然之间,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反手给了我们一掌,震惊之后,我们奋起抗争。学生先走,老师留下!一名校长发出了这样的喊声。女生先走,男生留下!一名中学班干部发出了这样的喊声。学生先走,干部留下!一名县长发出了这样的喊声。这些喊声,有的我们听到了,有的我们没有听到,但是这些声音没有被废墟掩埋,没有被时间冲走,它越过了万水千山,越过了黑夜白昼,久久地回荡在我们的耳畔。
我本能地把我的视线投向了初战的那个瞬间,投向那些挥舞着生命之戈,同达摩克利斯剑英勇搏斗的人们。闭上眼睛,我似乎能够看到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里,各个战场上,各个阶段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尸横遍野。铁马冰河入梦来,在漆黑的深夜,我能听见那沉重的撞击声和呐喊声。
三十多天了,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灾难可以打碎我们的头颅,但是灾难杀不死我们的灵魂。灾难和抗灾战斗掀开了本民族心灵深处的页码。灾难使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灾难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甚至改变了我们的文学观……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这前仆后继的人们,这滔滔不绝的感情的长河,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故事,每一个场景,每一朵浪花……都是那样的生动,那样具有震撼的力量。
时隔十二年再看小说,里面有很多故事,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地震出现后,天倾地斜,废墟内外的人均无经验,然而每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都是创造性的,比如少校的临时小分队用摩托车电瓶变压后成为海事卫星电话的电源;比如埋在废墟里的校长为了转移孩子们的恐惧,给大家出课题,激励求生的欲望和智慧;特别是校长在最后的时刻让一个同学用钢笔帽磨成哨子,通过微弱的缝隙把生命迹象发送出去,从而赢得了营救的时间……这些细节是我虚构的吗?不是,那是我在灾区采访时得来的,几乎所有的细节都是生活的真实,我只不过把它们集中在一个时间段和有限的空域里面,形成了一个有机的叙事整体。看到最后的一幕,当那声微弱的哨音从层层废墟的挤压中破土而出,终于冲进少校等营救人员的耳膜时,我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在任何艰难困苦面前,总会出现最早带领我们走出绝望的人,就是他们,用智慧、意志和人格的力量,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带领我们走向新生。
如果没有喷薄而出的动力,没有真情实感的浸泡,我写不出《天堂信号》这样的作品。尽管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会写小说了,自我感觉境界比过去高了,视野比过去开阔了,技术比过去老练了,可是看完《天堂信号》我才发现,进入老年,毕竟比壮年时期缺了一些什么。也许,我不再会那样的冲动了,不再那么敏锐了,不再有那么快的节奏了。当然,也不一定。
感谢《清明》杂志社,感谢朋友苗秀侠,在这样的时刻向我约稿,唤醒了我的激情。也许,这是天意吧。
借用一个套路,做个结语——
谨以此作,献给在历次抗洪、抗旱、抗震、灭火、抗击病毒等斗争中艰苦作战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