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我和堂姐的香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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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天底下大多数传统女子一样,堂姐一生的命运,贵贱荣辱都系根于左挑右选终于认定的一嫁。浦北的香蕉曾经多么香甜白嫩,映衬着堂姐出嫁时的风风光光,初嫁时的风调雨顺;台风袭击香蕉绝收,丰产之年香蕉滞销,生了五个孩子的堂姐,多年以后就像一座废弃的香蕉园,憔悴荒芜光彩尽失。据说麻衣相法可以识相知命,但人的相貌会变,运气也会变;究竟是相貌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改变了相貌,其中的因果没有人去深究。待嫁时那么骄傲自信那么有主见的堂姐,在时势面前只是风中的一株芦苇。真正的悲剧就是这样:命运急转直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指责的对象。
——顾建平
创作谈
我和堂姐的“香蕉园”
朱山坡
我愿意像祥林嫂反复唠叨她的阿毛那样再三说起台风和香蕉园。因为“我真傻,真的”。
我的家乡在粤桂边上,广东商贩,主要是高州商贩,一度是我们的希望。只有他们能将我们笨重的农产品变成钞票。他们建议我们种法国豆,我们就种;他们偷偷告诉我们,灯笼椒值钱,我们就连夜拔掉禾苗改种灯笼椒。如果他们说,你们往地里种石头!我们也会种的。
有一次,高州商贩跟我们村里的人说,赶紧种香蕉,不要问为什么。
高州商贩成了政府的经济顾问似的,政府也听的他们,号召我们种香蕉。村里的蕉园一片片的,但凡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香蕉。于是我家种了十几亩香蕉。一家人整天围着香蕉园转,浇水,施肥,除草,喷药,嘘暖问寒,无微不至。我为我家的香蕉园倾注了大量心血,每天放学回家便钻进香蕉园干活,比读书更专注更用功,仿佛香蕉园才是我的未来。第一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每斤一块二,狠狠赚了一笔,村人连蹲粪坑时都笑出声来。第二年,全镇一窝蜂种香蕉,结果同样丰收,但香蕉贱了,说好了无论产量多少都来收购的高州商贩突然销声匿迹,让村民望穿秋水,直至绝望。我曾经用自行车驮着香蕉去高州寻找商贩,但到了那边,商贩给我的香蕉1毛钱一斤,太气人了,我宁愿倒到河里也不卖。又因为稻田种了香蕉,户户缺粮。粮食价格飙升,突然间吃饭又成了问题。那时候,我们天天吃香蕉,吃得放的屁都是香蕉味,脸色也不对,村里的老中医对我们发出了严厉警告,再吃下去会死人的。村民把香蕉树砍了,蕉树丢在田埂、河边、路上,横七竖八,尸横遍野。但父亲逆流而上,倔强而执着地种上了新的蕉苗,待之如常。到蕉树吐蕾时,高州商贩出现了,说要出好价钱收购,并给了预付款。父母很高兴,踌躇满志。香蕉果实逐渐饱满,色泽光亮,眼看就要到了收获季节,突然来了一场8级台风,将我家的香蕉园横扫了,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血本无归。此后,我家几年一蹶不振。
“我真傻,真的。” 祥林嫂说。自从我的香蕉园毁灭后,我也常常说过类似的话。香蕉园毕竟只是我的乌托邦。此后每次台风来临,残存在我脑海里的香蕉园都会被重新蹂躏一次。
有一天,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头也有香蕉园,而且规模要大得多。那就是浦北县。一个自称有三十亩香蕉园的浦北男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我们村,带走了我最漂亮的堂姐。堂姐和堂姐夫说,他们早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对方的存在,一直在等待对方的出现……这种奇怪的物理现象现在可以用科学原理来解释:量子纠缠。
我这个堂姐长得漂亮,而且对我不错。小时候常常带我赶集,带着我奔走在看露天电影的乡村路上。但她高傲,瞧不起庸俗的男人,轻易不跟男人说话。她心里有远大的理想和目标。我想,她应该嫁给一个非常完美的男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她配得上。浦北男人的出现,一度给了堂姐和我以及村里人希望。尤其是,我的香蕉园梦想在堂姐那里得到延续。她家的香蕉园规模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蔓延到我们村。可是,跟所有的堂姐一样,我的漂亮堂姐出嫁后,过着奔波劳碌的生活,饱受折腾厄难,日子乏善可陈,像台风中的落叶,像河流上浮萍,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成为母亲,成为平庸和俗气的村妇,身上同样散发着牲畜和家禽的气味,年纪轻轻已经显得很老态,即使“三十亩香蕉园”也无法挣脱命运的魔咒。
但她们没有说出:“我真傻,真的。”
因为她们不知道祥林嫂。即使知道,她们也不会如此叨唠,因为她们以为自己跟祥林嫂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接下来,毫无疑问,堂姐跟祥林嫂一样,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秋毫无犯地过完平庸的一生。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堂姐没出嫁前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