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个爱的骑士
这本书是一个意外。
2013年1月,我停更了注册六年多的豆瓣。再次起意写日记,已是五年后,发现时间正好是2018年1月,过去了整整五年。写了几篇关于“卖油郎独占花魁”和“西游黄袍怪”的文章,解读的角度与爱有关,有不少豆友喜欢,有的文还获得了四五千个赞,这是我不曾想到的。虚荣心驱使,就萌生了一个念头,将关于爱的新旧文章重写了一遍。
爱这个字,在中文里很含蓄。用中文说我爱你,不如用英文说来得自然。用方言讲更是张不开嘴。汉字是一种视觉系统,相比讲出来,更适合观看。英语是一类声音,“我爱你”是一组声音。如果把爱这个字摘出来,回到文学作品中去,意味着什么?一个人说“我爱你”和“我爱这个国家”、“我爱这片土地”,其中的感情肯定是不同的,但又是相通的,不然也不会是同一个字。当我们谈起爱的时候,朴素地讲,多跟情爱相关。“爱”这个字,古希腊语是Ἔρως,英语译Eros,一般译成爱欲。在《理想国》和《会饮》中,在苏格拉底的言语中,爱被理解为爱欲,爱人爱智慧。爱欲是渴求,渴求智慧就是爱智慧。希腊哲学家在谈爱欲的时候,提的高度很高,会把智慧放进去,把治理城邦放进去,“爱”是个很大的概念。即便从情感而言,爱一个人,和爱一个国家,爱一片土地,也是很不相同的。爱一个人,有真实的对象,多少会期望得到回应。爱一个国家,爱一片土地,是无言的,没有条件,无法取得可感的回应,即便没有回应,也难以更改这种朴素的情感。关于情爱,我脑海中涌现了两组词,一组是爱的骑士,一组是爱的辜负。
何谓爱的骑士?我从克尔凯郭尔那里获得了启迪,他在《恐惧与战栗》中讨论了信仰骑士。绝对的信仰,孤独个体全身心地投入,不求理解,不为回应,以最纯粹的激情去爱着神。假如把神置换为人,如果爱一个人,不求回报,无私奉献,也不幻想有回应,把自己完整地交出去,历经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折磨,我认为这样的爱就是一种信仰,这样去爱的人可称为爱的骑士。
关于信仰骑士,克尔凯郭尔讲了亚伯拉罕的故事。有一天,上帝喊,亚伯拉罕,把你的儿子以撒献给我吧。亚伯拉罕九十九岁才得这个儿子,老年得子,珍爱可想而知,但听上帝说要献祭以撒,亚伯拉罕什么都没问。第二天一早,就骑着驴,带着以撒,奔目的地去了。以撒不知道父亲要带他去干什么,他还问父亲献祭的羔羊在哪儿呢?到了目的地,亚伯拉罕磨好刀,起好柴火,拿刀要杀儿子。此时,耶和华的使者出现了,说亚伯拉罕住手,上帝不是真要杀你儿子,只是试验一下你的信仰和忠诚,现在上帝知道你敬畏神了。这个故事很令人费解。亚伯拉罕对上帝的信仰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他知道上帝不会真让他杀掉儿子吗?还是不管杀或不杀,在亚伯拉罕的心里,只有对神的绝对信仰?亚伯拉罕肯定是不知道结局的,我们必须相信他是不知道的,如果认为他知道,那亚伯拉罕就是一个投机取巧的人。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亚伯拉罕就是一个信仰骑士,是一个孤独个体,把自己完整地交了出去。跟信仰骑士相对应的概念,叫悲剧英雄,来自希腊神话故事阿伽门农王。出去打仗,海上没风,船出不去。神的使者明确告诉他,只要献出你的女儿,海上就会起风,军队就可以出现,一举奠定王权。阿伽门农面临一个选择,女儿献出去,就可以成就霸业,如果不献,部队就出不去,这是一个肯定的答案。阿伽门农选择了献祭他的女儿,克尔凯郭尔称他为悲剧英雄。没有人会责怪阿伽门农,至少臣民们不会,因为他献祭女儿有一个伟大的理由,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全体臣民能够得到更好的生活。臣民们理解了这个王,没有把他视为残暴而冷酷的父亲。同样是献祭自己的孩子,亚伯拉罕不被人理解,阿伽门农则不同。当出发点有着更大的国家伦理,为了一个更大的理想,为了一群人的福祉,牺牲家人的做法可以获得理解。信仰骑士则不同,他是一个孤独个体,他所有的选择无人理解。信仰骑士也不求理解,选择信仰就是主动选择了孤寂。
爱一个人,很像陷入了亚伯拉罕的处境。我们无法估量会不会得到回应,如果得到,会有多少回应。如果没有回应,爱还会不会继续。归根到底,爱一个人就是一个孤独个体如何自处的问题。如果明确回报,奉献出自己,做一个爱的悲剧英雄,于许多人都可一试。尽管那样爱可能成了明码标价的交换,像生意一样。古典式的爱更像爱的骑士,可能相思误终身。现代爱情(婚姻)则更像爱的英雄,签订了某些契约,不管长久与否,一时的终成眷属可以做到。倘若违背,接受惩罚便是。爱的骑士就是对爱充满着激情的信仰。普遍情况下,人们考虑更多的是相爱。
法国哲学家巴迪欧说,爱要先处理两个问题,一个是分散,一个是相遇。两个人相爱之前,是不同的两个人,巴迪欧称之为分散问题。分散,是一个“两”的问题,两个人的,爱情或者婚姻处理的“两”变成“一”,正如我们说的是一对夫妻,一对情侣。两个人必然会在许多方面完全不同,比如双方的出身、学识、兴趣、能力和性格。看莎士比亚的戏剧,很多情感纠葛,都跟出身相关,譬如身处不同的利益家族,要么是两个不同的阶层,要么是两个不同的阵营。有一种理想的说法,在真的爱情面前,学识不重要、差别不重要、不同也不重要,重要是相爱。如果这些都不重要的话,那爱也是很可疑的。这些东西当然重要,这些东西固然可以被克服、可以被打破、可以被穿过,但是穿过本身会对穿越者造成很大的伤害。往往当人们历经千辛万苦穿过以后,等到两个人胜利会师站在一块的时候已疲惫不堪,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耐力继续往下走,爱的激情消耗殆尽。欲望可以被点燃,如果克服不了“两”,这份欲望之火很快就灯枯油尽,会不断暗淡,最后熄灭掉。
在两变成一前,所有爱的故事都会面临第二个问题——相遇。何谓相遇?不是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也不是两人同时看到对方,而是两个人在人群中互相看见了对方。看和看见是有区别的,看是一个动作,看见是看到并发现了他。见者,眼中见人。看见就是眼中有火在点燃,烧进了各自的眼里。茫茫人海中,每日擦肩而过的多矣,点头示意的多矣,握手致敬的多矣,能看见彼此的可遇而不可求。两个人的相遇,是一种偶然。从漫长的人生来讲,即使被安排的相遇——如媒妁之言——对两个成长轨道不同的人来讲也是偶然。我们无法对偶然提出多余的道德要求, 它更多取决于两个相遇者的命运。人生初见的美好,正在于其纯粹,没有社会性外界符号的影响,因为彼此不知底细,光亮的或是不堪的过往。人是由社会符号包裹而成的,物质的符号、精神的标签,叠合起来成了人的身份。外人评判两个人是否合适,根据的正是这些符号。两个人条件合拍,就能凑到一块?当然不是。否则的话,相亲的成功率应该很高,而不是相反。当爱发生以后,人们都试图穷尽努力,将偶然变成必然,变成漫长的“偶然”,能持续三四十年,变成执此之手,与子偕老。
在关于爱的文学作品中,最动人的就是两最终没能变成一,大部分的原因在于“分散”,其次才是相爱。《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和戴茜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一个悲伤的、没有结局的、充满背叛和不理解的一种情感。杜拉斯的《情人》也是如此。杜拉斯年轻时有过一段情感,1930年在越南,十五岁时她遇到过一个大她12岁的中国男人爱上了她,这份爱就颇为不堪。先是种族歧视,白皮肤看不起黄皮肤。其次是经济不平衡。杜拉斯的家族一塌糊涂,母亲破产,大哥赌钱,全家都需要钱。当他们知道杜拉斯跟一个有钱的中国男人来往时,不仅默认还接受了他的钱。杜拉斯不说爱,只说欲望和激情。欲望实际上是一种渴求,渴求占有、渴求经历、渴求跟所爱的在一起。这两对恋人的悲剧,实际上就是爱的分散问题,相遇之前的人生境况相差太多,需要太大的努力去追平。
杜拉斯很幸运,依然有人觉得她老去时备受摧残的容颜更美。盖茨比就没有那么幸运,他没能活到白发苍苍。盖茨比变成富翁之后重回纽约,为什么不直接找到戴茜把她带走?偏要在戴茜家对面买下一个大宅子,天天举办舞会,夜夜笙歌,弄得整个纽约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盖茨比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盖茨比不仅仅是被戴茜辜负了,他的爱情是被整个纽约城给辜负了,是纽约城伤害了他,因为他是个穷光蛋,连爱情也不配获得。盖茨比有钱了,他要告诉整个纽约,我盖茨比回来了,我要光明正大地带着戴茜从你们的面前策马扬鞭而去。天真的盖茨比相信爱,相信黛茜。盖茨比的形象之所以动人,正在于他对爱充满着骑士般的信仰,无望地爱着,爱得如此卑微。
爱中有欲望,有燃烧的激情,有心心相印的相知,还有被悄若无声裹着的社会地位,以及被新的生活接纳的可能。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私奔,但是私奔之后的全部问题,依然在于在新的地方能否被接纳,激情如何过渡为日常生活。爱是美妙的激情飞扬,相爱则是一饭一蔬的平常。从此处逃脱出去,并不意味着你在别处必然地被接纳。卓文君写下《白头吟》,不就是因为司马相如背离了私奔的初衷么!
这就是骑士的反面——辜负。有一种辜负叫做无法回应。不是你做了所有的事情就必然会得到回应。我们会感怀《嫌疑人X献身》的数学天才,他就没有获得过回馈,他喜欢的那个人没有因为他的献身而生出情感的回馈。常人能够忍受吗?但是骑士可以忍受这些,因为骑士就没有想过获得回馈。
爱本身就是一种信仰,反过来这句话也成立,信仰其实就是自我成全的爱。折成现实生活来讲,爱可以是情爱,可以是更深沉的爱,可以是一种信仰。我一直相信,一个有爱的人会是一个有责任的人,有责任的人就是值得信赖的人,和值得信赖的人在一起,这就是理想的生活。孤独的自处当然是一种选择,如果可以有三三两两的同路人,生活乐趣会成倍,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爱人、需要朋友来安放身心,要不然我们会觉得无所归处,没有归属感,没有一个人真的从生理上、心理上不渴望爱的。那些渴望爱的人都在这个城市流浪,都在不断地寻找爱。寻找爱这个主题在文学和电影中非常常见。那些被人认为洞悉了人生秘密、社会规则、幽暗人性的写作者、电影人、艺术家们,为什么他们常常有一个灰暗的童年?童年本该享受到的爱,如父母的爱、朋友的爱、生活的爱,都没有享受到,就是缺失了。童年五年的缺失可能需要五十年来寻找。在这个寻找过程当中,伟大的画作、戏曲、电影和小说,就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作家、电影人、艺术家就是用这些创作来填补他个人的缺失,把他受过的那些伤,一点一点弥合。我们每天都在看世界,但大部分人都没有看见世界,没看见那些被遮蔽的,藏于城市之下的,遥远的爱。好的文艺作品,多在日常现实生活之外,是我们到达不了的地方,小说家帮我们抵达了,艺术家帮我们看见了。
在一个小酒馆里,外头下着雪,里头烤着肉,喝着酒,温暖如春。借着酒意,我向宏伟兄提出有这样一本书。感谢宏伟兄。能经他的手出一本书,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