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阿德》创作谈:身体是一座移动的梦想
我知道我会写一个关于身体的小说,一直知道,只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十几年前,我采访过脊柱侧弯的人,采访过老少暧昧情谊,也一直忘不了那些水杉一样的漂亮身体。在我的网眼大如斗的记忆之网里,我一直在大量地、迅猛地忘却。隽永的思想文字,惊异的采访事迹,往往没有告别,就统统消失无痕,再闻有如初见。但是,我记得与身体的冥冥之约,尽管我一再被邀约,被别人的计划打岔,但是,还是有力量推送我回到约定地。
心灵由身体延伸,身体的力量就是精神力量的展示。我们理解他人,理解社会、领悟百态人生,万千世相,任其山高水长,都从身体出发。此外,我想我所以始终想去企及它完成它,是感觉到“你懂得”的那种普遍性的心领神会。我们对身体都有微妙至深的“懂得”。中国人的身体,尤其是那个年代过来的身体。五六七十年代,中国人对身体的认识,是缺乏磊落感的,无论是目光还是心地。不能说身体就是邪恶与堕落,但那样的意识形态下,身体是弱势的,局部是卑鄙的,甚至“天然”具有肉体的原罪感。人们很难坦然正视它。身体的天然属性,基本都被碾压、扭曲、鞣制了。生物学意义的潜能,被压制在功能性的最低区间运行。
阿德不一样。阿德的身体,因缘际会,已经成为一座旗杆底座似的、几乎完全精神性的东西,他就活在这面精神旗帜里。虽然他的精神力量,也许肤浅得仅够自我救济,但他毕竟以此笃定人生,并一生自豪骄傲;我着力写了这具漂亮的、物质愿望极简的、了不起的身体;当然,我也写到它后天的不幸,当然也许正是门不通,更需要有窗。总之,他的精神之充实,似乎也不太由此感到伤害,或严重伤害,直到17岁的五月出现。
五月那具浑然天成的、生机勃勃的、天然蓬茸的青春自在,猝不及防地冲击了阿德。而阿德是以修造导师之姿,介入那个萌媚身体的。面对这样春光般的身体,阿德挣扎在自然属性召唤的归途,一度两度泫然泪下;他本立志要在那个残次身体里,开发出显示理想的现实性潜能,他想赋予它以美与价值,没想到他想要改造的身体,却以更娆美的物质性,更丰赡的经验力,纠偏着、嘲讽着他。反过来,五月并不明白身体的更多高蹈功用,它就是自然,就是人的性质,她只是动物性十足地趋利避害,懵懂中,在对所谓城市之光的向往中,她隐约知道身体的要义,隐约悟出身体需要精神性渗透,她明白附加一点精神性内容,可能才会和那城市之光,会更协调、更匹配一点吧。
五月与阿德的身体,都有各自目标的实现性的觉悟,彼此也通过各自身体看见了对方的至尊。他们互相彻底看见。他们交流身体意见,跨越性别年龄,跨越时代沟壑。但最终,无论谁对谁的改造,都并不容易完成,也许彼此的根基都太差了,小小一撮杂念,甚至随便一阵阴霾,一点心机,就可以彻底摧毁生命的需要、生命的努力与满足。两具曾经不懈奋斗的顽强身体,两具精神雪崩的身体,就那么消解成纯生物性的东西,驳杂、易变、随风分解了。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座移动的梦想,破梦,却如此简单。